自戀者叫narcissist、自戀情節是narcissism、自戀的形容詞為narcissistic,而總是生長在水邊,自蓓蕾至盛開始終低頭望向水面,含情脈脈欣賞自己的美麗倒影直至枯萎的水仙花,名喚Narcissus。

        Narcissus,納西瑟斯,其實是一個生長在古希臘神話時代的王子。

        故事向來只有版本、沒有真假對錯可言,各位姑且聽聽我所知的版本:
        早在納西瑟斯小王子出生之前,國王就得到先知預言,繪聲繪影的警告國王萬萬不可讓王子看見自已的鏡像,否則王子將英年早逝,於是舉國上下所有的鏡子都為了王子被摔毀、所有得出倒影的池塘都為了王子而乾涸;俊美異常的納西瑟斯王子因為父母刻意避免預言成真的努力而順利成長,他從小到大都活在眾人仰慕的眼光中,更早在青澀的人生第十五個年頭便俘虜了無數暗戀者,男人與女人,無一倖免。

        然而納西瑟斯卻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自己如此被愛,也無法領會旁人愛他愛到瘋狂的感覺,畢竟,他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模樣,沒看過那張美到令人心痛的容顏。關於納西瑟斯的俊美,甚至有這麼一說:曾有人因為得不到他的愛,便說他是個沒有心、不懂愛的人,並且憤而用納西瑟斯送的劍自殺,臨死前詛咒納西瑟斯本人也成為自己美貌的犧牲者。

        在希臘神話中,命運可以說是最偉大的神性存在,在命運之前,就連天父宙斯都要低頭,而一般人刻意改變、挑戰命運的英勇舉動,也多半會淪為悲劇的肇始;在一個沒有鏡像的國度,納西瑟斯幸運的進入偏偏美少年的青春期,然而,當命運女神開始收線,所有的人都只能像傀儡般隨風起舞。

        終於有一天,被眾人日夜不停歇的戀慕搞得心神不寧的納西瑟斯溜出了城牆,一個人來到野外散心解悶。

        唉呀,要是他沒有溜出去就好了。可話說回來,這次不溜出去,往後他遲早還是會溜出去的。一切都是如此無可避免,就像命運在希臘神話中是如此無可避免的神聖不可侵犯,納西瑟斯終於來到了一片清澈的池塘邊。

        在池塘邊,他發現了他生平從未見過的波光潾潾,更令他驚為天人的,是從波光的那一頭回望著他的絕世美人。那個人兒是如此的美,美到納西瑟斯不禁拍打自己隱隱作痛的胸膛,不斷詢問自己世界上怎麼有可能有這麼美麗的人兒存在著,他的胸膛因此泛起了淡淡的粉紅色與紫色,但是他的問題卻仍舊無解,像水中的美少年一般神秘不可知。

        他畢竟不是個沒有心、不懂愛的冷血動物;他的初戀,獻給了住在水的另一邊的那個美少年。每當納西瑟斯深情凝望那個俊美的男孩,那個男孩也會彷彿和納西瑟斯心靈相通似的深情凝望納西瑟斯、每當納西瑟斯伸出手,想要輕觸對方,對方也會伸出手,但是無論怎麼努力,納西瑟斯觸到的還是只有冰冷的水,而不是對方溫暖的肌膚。

        我們當然可以說他是無可救藥的自戀,但是別忘了,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模樣,也不懂得什麼是倒影,所以他當然不知道他愛上的只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單純的以為他愛上的人是住在水的另一頭的,活生生的人。他像任何被烈愛之火燒炙卻得不到對方的心的人一般,將無盡蔓延的強烈渴望和椎心刺骨的深刻情慾都投射在水中的男孩身上了,只可惜,水中的男孩只會像他一樣露出激切的神情、欲言又止的翻動著漂亮的唇,而納西瑟斯仍舊得不到切身的愛、聽不到一句對方的隻字片語。

        即使如此,曾經傲然獨立的絕世美男子納西瑟斯現在仍心甘情願的日日夜夜守在水邊,水邊對著水中的男孩說話、陪他淋雨吹風,為他的每個蹙眉而覺得心痛、替他的每個顫抖感到心寒。

        他完全無視於偷偷躲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山林女神艾可(Echo)。艾可是個很喜歡自己的聲音的女神,有一次,天后海拉(例行公事似的)下凡捉姦,艾可為了掩護正在偷情的天父宙斯和其他山林女神離開,獨自一人跑去找海拉說話以拖延時間,後來海拉發現了,便處罰愛講話的她從今而後再也不能自己開口說話,永遠只能重複別人說的最後一個字。

        某天,艾可在山林間看到納西瑟斯,她馬上就像其他所有人(包括納西瑟斯自己)般第一眼就愛上了他,可惜她無法主動過去親近他、和他說話,只能機械性的重複納西瑟斯說的最後一個字。久而久之,正陷入單相思之苦的納西瑟斯被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艾可給激怒了,終於大聲向山谷中問:「誰在躲那兒?」然而,即便艾可是如此的想要表達自己的愛意,他能說的仍然只有「那兒、那兒、那兒」,焦急的艾可因為無法言語,只好伸出手來試圖撫摸、擁抱納西瑟斯,表達愛意;然而,已經愛上水中男孩的納西瑟斯完全不領情,冷冰冰的拒絕的她的愛意。

        心碎之餘,艾可向愛的女神阿芙洛迪特懇求一死,女神是慷慨的賜她一死了,但是因為女神也喜歡艾可的聲音,於是便將艾可的聲音永遠留在山林間迴蕩,成了總是會重複他人話語的回音(echo)。

        漸漸的,不離不棄的守在水邊陪伴水中男孩的納西瑟斯消瘦了、憔悴了。

        他因為得不到水中男孩的回應與情感而日漸凋零,但是無論留下多少淚、呼喊多少次自己的愛意,對方仍然沒有從水的另一頭出現,或是遠遠離去(或許對方離開的話納西瑟斯反而可以死心呢)。慢慢的,水中的男孩也隨納西瑟斯一起消瘦了、憔悴了,納西瑟斯心痛不已,卻對這樣的狀況無能為力,他只能繼續守在池塘邊、陪在水中男孩的身邊慢慢燃盡生命之火。最後,要說全能的命運再次無情的捉弄了有情人也好、想歸論詛咒納西瑟斯成為自己美貌的犧牲者的人怨念成真也罷,俊美絕倫的十五歲年輕王子納西瑟斯,就這麼同水中的男孩,那個他永遠觸不到的戀人──他自己,一起憔悴而死了。

        納西瑟斯死後,水邊生出了一種之前從來沒有人或是神見過的、清秀而芬芳的花朵,這種花兒和其他的花有一點明顯的不同,一般的花兒都會像和陽光相戀似的朝空中的太陽嫣然開花,唯有這種長在納西瑟斯死去的地方的花兒會深情款款的低著頭,對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綻放;於是,後人便稱這種神似納西瑟斯、永遠只長在水邊的花兒為水仙(Narcissus,和納西瑟斯同名。)


    跋

        世人對自戀的水仙總是帶有或多或少的嘲諷意味以及不理解的輕視,卻不知愛上自己倒影卻無法看透其中癥結的痛苦一點也不輸愛上他人而被拒於千里之外的難受。自戀的水仙俯首凝視自己的倒影,只是花蕊中流出的不是腥甜妖嬈的蜜汁,而是名為淚的苦澀鹹水。且讓我為你唱首安魂曲吧,可憐的納西瑟斯。

    後記

        有時候我甚至不覺得納西瑟斯符合當代定義中的「自戀」;我相信對於從不知倒影為何物的他而言,他愛上的是一個真真實實存在卻觸不到的戀人、而不是他自己,不然他就不會這麼痴痴的守在水邊憔悴至死(真這麼自戀的話回去強迫父母到處裝鏡子或是多挖幾潭噴泉、人造湖不就得了?)。我一直覺得嚴格來說納西瑟斯和自戀情結(Narcissism)是兩回事,就像我覺得伊底帕斯和當代定義中的伊底帕斯情節(Oedipus Complex,又稱戀母情節)分明是兩回事,所以我便寫了這篇文章、加入自己的詮釋,稍稍為自戀水仙的小故事做點小小的平反。至於和納西瑟斯一樣被近代精神分析學者堂而煌之的盜用了名字的伊底帕斯王呢,呃,他的故事可就長了,是希臘三大悲劇中最有名的一個呢!我不知道以我可悲的文采是否有辦法把故事說清楚又合理的為伊底帕斯平反,但是我會試試看的......有空的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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