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標題感覺很像《生化人是否夢見電子羊》，不是嗎？別說在國外了，我想科學怪人這號人物即使在台灣也是家喻戶曉吧。我們都知道科學怪人是恐怖、醜陋、畸零的怪物，我們或許還知道他其實是由無數屍體拼湊而成的，甚至，我們有些人還熟知Frankenstein這部小說。
但是，恐怕還有些人不知道由十九世紀女性哥德小說家瑪莉雪萊所著之Frankenstein，其實並不如中文書名般是恐怖的科學怪人的名字；相反的，法蘭肯斯坦是創造他的科學家。
科學怪人的劇情大概是這樣的：
陰鬱的科學家維多弗蘭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遭受喪親之痛，於是開始離群索居，一個人躲在小公寓裡進行「創造生命」的實驗。他從無數死屍上取得部份肢塊，造出了一個由屍體拼湊而成的生命。他試圖將他的創造物做得很美麗，但是事實上他只是個瘋狂沉迷於當「神」的人。神可以依自己美好的形象造人，但是當維多弗蘭肯斯坦造出來的東西睜開雙眼的剎那，他才驚覺那東西是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的醜陋怪物。於是，他丟下剛剛誕生、好奇地對他露出看來恐怖至極的微笑的無名怪物，拔腿就跑，從此不再靠近公寓一步。
被自己的創造者遺棄的怪物在荒原中遊蕩，最後在一個小農舍附近躲了起來，經由窗戶偷看著農舍裡溫暖的人類家庭；當他發現自己拿走他們的糧食來吃，導致他們陷入貧窮的處境，良心不安的怪人開始天天上山幫村民撿柴，趁著半夜偷放在人們的家門口以示賠償。除此之外，他還藉由三個月的觀察而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哲學、倫理、道德、禮節等等文明世界的精華產物。
終於，趁著一次大多數的家人不在，怪物鼓起勇氣靠近了農舍裡僅剩的盲眼老人，由於老人看不見他醜陋的容貌，便很自然地款待怪物、和怪物談笑風生。怪物談吐優雅有內容、語氣溫柔有教養，一點都不讓老人有恐怖非人之感。事實上，和老人相處的幾小時是怪物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享受到人類的溫情。等農舍的其餘家庭成員回來，看見怪物正在和老人談話，便萬分驚恐地全副武裝將怪物驅逐，不由分說地揚言威脅他再靠近就要殺了他。
身心受創的怪物很難過，他只想被人類──至少他的造物者──所愛、所接納。他心痛於自己竟然只因為長得醜陋非人就得被追殺，沒有選其他擇餘地；他不能選擇生而為人、他不能選擇擁有一張漂亮或至少正常的容貌，他更不能選擇教育自己正確心態的創造者，於是他開始怨恨把他創造出來又棄他而去的父親，維多弗蘭肯斯坦。
他開始追查弗蘭肯斯坦的去向，並在村口詢問一個小男孩他在哪邊，原來和弗蘭肯斯坦有著兄弟血緣的小男孩看到怪物自然也是嚇得咿咿啊啊，於是怪物憤而將小男孩殺死。後來，被以殺人罪名起訴的是弗蘭肯斯坦家無辜的女傭賈絲汀。弗法蘭肯斯坦知道真正的殺人者是誰，但是他因為怕世人知道他創造了怪物，而隱藏了事實。儘管嘴上為賈絲汀抱屈，卻不提出證據，眼睜睜看著無辜的柔順的被處死。
後來弗蘭肯斯坦遇到了怪物。怪物請求他殘酷的造物主原諒。他告訴弗蘭肯斯坦，在一個完全不肯接納、甚至容忍他活著的人類世界裡，他非常的無助、孤單、痛苦而難過，而殺害小男孩其實是想要報復拋棄他的父親──弗蘭肯斯坦──的絕望舉動。他只求弗蘭肯斯坦為他製造一個跟他一樣的女人當同伴，他就會滿足地和女怪人躲到世界的盡頭，兩人相依為命，再也不靠近人類世界一步。
弗蘭肯斯坦答應了，但是卻在製造女怪物時突然出現創造怪物時所沒有的道德危機，反悔了。於是他將未成型的女怪物弄個稀巴爛。在窗外觀看的怪物美夢破滅，在暴怒中他誓言在弗蘭肯斯坦的新婚之日再度出現報復。
即使知道怪物會有所動作，法蘭肯斯坦還是如期結婚了，他害怕怪物會來殺他，於是將新婚妻子伊麗莎白送走，沒想到他安然無事的度過了新婚夜，死的卻是他的妻子。原來，怪物要殺的並不是弗蘭肯斯坦。怪物是想讓不負責的弗蘭肯斯坦和他一樣體驗失去所有、孤獨活在世界上的痛苦。
在失去伊麗莎白之後，弗蘭肯斯坦開始瘋狂獵殺怪物，但事實上狀況比較像是怪物悄悄跟蹤著盲目追殺他的弗蘭肯斯坦。最後，弗蘭肯斯坦追怪物留下的線索追到了北極圈，並在天寒地凍中病倒了。他被一個名叫華頓的船員救起。
在卡在冰層間的船上，臨死的弗蘭肯斯坦將一切都告訴了華頓。最後，故事說完，弗蘭肯斯坦在告誡華頓怪物很會說話、千萬別對他產生憐憫之後就病發身亡。
這時，怪物突然出現在船上，看見他這輩子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仇人，同時也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的造物者死了，他頓時失去了生存的一切意義，於是從恐怖的黃色眼睛裡流出了淚水，哀痛地對華頓說他的生命就到此為止了，他將引火自焚，結束他悲慘、醜陋、苦難、天遣、無法愛人也無法被愛的一生。最後，心生憐憫的華頓就這麼看著怪物一個人消失在冰凍的極地深處。
＊ ＊ ＊
好，劇情概述終於寫完了，接下來我想談的是利用網路遠距視訊會議和身在日內瓦（故事發生地）美籍天主教徒老師討論劇情的心得。
老師在上課一開始便問我們對怪物有何看法。我帶頭說：「我認為怪物並非一生下來就是個怪物的；事實上，他就像一張白紙，人們寫上好東西，他就會變成一篇好文。舉例，他其實是個很聰明好學的傢伙，在他正式與人群接觸前，他是個溫柔有禮的好人。而如果人們在他身上寫下嫌惡、憎恨、恐怖、噁心等等人類文明中眾多的負面字眼，他當然就會變成後來的惡魔、一個真正的『怪物』。」
待我說完，其他同學們也表示同意。老師只回答說這個看法很有意思，暫時還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接著，我們討論的議題有三：科學怪人副標題「現代普羅米修斯」、科學怪人中的女性角色，以及作者對彌爾頓史詩《失樂園》的諸多引用與指涉。
關於希臘神話人物普羅米修斯的故事我就不再贅述，不知道的可以自行Google這個詞。簡言之，藉由這個副標題，瑪莉雪萊可能：
一，將筆下主人公維多弗蘭肯斯坦比作為了帶給人類禁忌的知識（創造生命），而必須遭受永恆懲罰的殉道者；
二，藉由普羅米修斯諷刺維多弗蘭肯斯坦自比天神、狂妄地試圖去做人類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而理所當然地接受懲罰。
這兩種理論全是都是講得通的，兩個我都很欣賞。事實上，我正認為一部作品就是要有討論空間才有價值。太過大意的作者往往把話說死了、把故事講透了，這樣的話也就等於將自已的作品蓋棺定論、入土為安了。反之，像《科學怪人》這種充滿詮釋空間又不會空泛不知所云的作品，才值得一百多年來無數讀者們的細細品味。
接著我們開始討論《科學怪人》中的女性形象，這一點討論內容四平八穩，講的大略是女性角色們超乎現代人理解範圍的乖順、溫柔，簡直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理想化女性形象。不過充滿奴性特質的女性形象以及作者寫出這種角色的時代背景與動機，對我並沒有特別大的啟發，於是在這裡我就一筆帶過了。
最後，我們討論到了誰是《失樂園》中的撒旦而誰是亞當的問題。
我們姑且就以兩大主人公：維多弗蘭肯斯坦和怪物來討論好了。很明顯的，《科學怪人》中的維多弗蘭肯斯坦試圖藉由創造生命以擊敗死亡，來將自己的地位從能力有限的人提升到無限全能的上帝。我們不能否認就出發點而言，維多弗蘭肯斯坦的立意絕對是良善的。這也是老師在課堂上不斷強調與尋求同學們的肯定的重點。這樣的論調我是同意的，但是回頭想想，《失樂園》中的撒旦不正也是因為想將自己的地位從被天父駕馭的天使，提升至天父本身，以至於策動眾天使一同叛變天父嗎？他對上帝的挑戰無疑是出於驕傲與自大──他的原罪，正如身為科學家的維多弗蘭肯斯坦對自己的科學與能力過分自信，而他儗仿上帝造人的實驗結果證明是失敗的；他造出了個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醜陋「怪物」。另外，他是個非常自私、不可信任的人；以一個自比為神的人而言，他當然不會容忍任何人去質疑他的完美無暇，所以他認為所有人的犧牲都是怪物的責任，自己是受到怪物迫害的受害者，而且他還坐視他家的女傭被處死，只為了繼續以無辜局外人的身分活在親友的面前。
是以，我相信維多弗蘭肯斯坦等同於《失樂園》中的撒旦，而被他創造出來的怪物則是亞當的翻版。
亞當的父親是神，而怪物的父親也自比為神；亞當本性良善但最後被外人影響而墮落了，而怪物也是；亞當因為對違背了神的律法而失了樂園，怪物也因為開始憎恨他的造物者維多弗蘭肯斯坦而開始犯罪。就以上諸多跡象而言，我傾向將怪物詮釋為哥德版的亞當。
最後補充的是，撒旦的墮落是無可就藥而沒有救贖的，因為他是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墮落，而人類則是因為受到萬惡撒旦的誘惑才因為心志不堅而墮落，所以還是有機會走上救贖之路，回到天堂。這樣說來，自己作選擇的正是維多弗蘭肯斯坦，而受到他人影響而墮落的是怪物，所以更加篤定了我相信弗蘭肯斯坦是撒旦而怪物是悲劇亞當的想法。
但是，老師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
他說，以他身為天主教徒的認知，只由神創造的東西才是有靈魂的，而怪物只是一個妄想當上帝的人類造的複製品，所以他沒有靈魂、他不能稱得上是一個「人」。況且，人怎麼可能在三個月之內熟習語言，更何況是哲學、道德、禮教？但是怪物卻可以，而且他還會巧言令色搏取第三者華頓的同情，這不正是非人、奸詐的證明嗎？老師提醒我們，《失樂園》中的撒旦就是利用巧言令色的三吋不爛之舌，才誘惑了無辜的亞當和夏娃。而且別忘了，殺人的是怪物啊！他如果殺弗蘭肯斯坦，可以原諒，但為什麼殺無辜的人？這樣未免太過邪惡了吧？他不是撒旦還能是誰呢？
另外，老師說弗蘭肯斯坦固然有道德責任，而且不能否認的是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還自私地坐視無辜的女傭被處死，但是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一開始他會想要創造生命是為了想要造福人類、他沒有殺過半個人、更一直受著道德的譴責，老師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們這些同學都傾向同情與原諒撒旦似的殺人怪物，而非飽受煎熬與喪親之痛的弗蘭肯斯坦。
話說到這邊，同學們都安靜了。這種安靜就這麼持續到下課。
我自己不說話是因為不想在第一堂課就和老師針鋒相對，而事後其他同學們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事實上，我想我們的靜默大概和中西教育差異有關吧。我記得聽到很多在外國教書的朋友和教授說，外國小朋友超愛和老師對嗆的，只要自認有理，就會據理力爭，哪怕自己的理和老師的理不一樣；但是台灣的小孩受的是尊師重道、多聽少說的中式教育，我們很少被教導可以去違抗或者質疑老師的權威，就算心裡有問題，也只敢悶著不講，以免失了老師的好感。
啊，離題了，我的重點是我一直對老師那句「怪物沒有靈魂」的話耿耿於懷。
若非我的認知有問題，我看到的怪物其實只是一個曾經純真無辜、只想被愛被接納的醜小鴨，跌跌撞撞地在純粹因為他醜便視他為洪水猛獸的人類社會中找著自己的爸爸。當然，最後他愛之不得而恨之的扭曲心態是錯的、他殺害無辜的人來傷害他不盡責的父親是令人髮指的，我並不想去合理化他殘暴的報復手段，或者找藉口去說服任何人那樣作是對的，但是我想問的是：
如果他沒有靈魂，他會想被愛被接納嗎？如果他沒有靈魂，他會飛蛾撲火地尋求永遠不可能愛他的膚淺人類的認同嗎？如果他沒有靈魂，他會對他的造物者──弗蘭肯斯坦發展出精神分析學者稱之「伊底帕斯情節」的複雜感情嗎？如果他沒有靈魂，那他的愛恨情仇、他的貪嗔痴怨，還有當他看見他痛恨不已卻一直下不了手殺之而後快的父親終於死了，他眼裡所留出來的淚又算什麼？
唉呀，我好像太激動了。總之，我對靈魂這玩意的定義或許和老師的版本不太相同吧。說實在的，講了一堆，到頭來如果要我定義「靈魂」，我大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呢！畢竟，直至今日靈魂這種東西仍是神秘、抽象、不可解的，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又很難說出個完整而具體的定義。我們沒有辦法像定義一個人有沒有痔瘡那樣理性而絕對地去定義一個人有沒有靈魂，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有沒有靈魂的定義只能侷限在「是不是神創」的二元判斷，那麼未免也難以逃離狹隘的窠巢呢。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