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下著雨。
灰黑天際上凝結著的，盡是吸滿髒污、臭抹布般的烏雲。
這雨是不能淋的。
雨總能讓散佈在地球每個角落的騷人們風花雪月地讚頌或詛咒，現在也是如此。倘若隔著鑲嵌了水晶體般的雨滴的窗櫺向外看去，雨更能將周遭景物蒙上一層灰色的美感。這廂景色看起來固然詩意得令人幽怨，不過務實來說，現在的雨裡除了有打從太初時期就存在的成分──水之外，還參雜著太多一般人連名字都唸不出的毒素、渣宰、懸浮物。
所以說這雨是不能淋的。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二十一世紀初令每個關心永續生存議題的環保人士憂心忡忡的溫室效應早已成為歷史。早在人類學會拿樹葉或獸皮遮住重點部位之前就不曾改變形狀的亙古地殼，也在不斷重複上演的世界強權核彈殊死鬥之後，被炸成了現在這副人類能力所及最具政治美學的新模樣。每個世紀末都有許多自認先知的幻想家或自認魔頭的激進份子大肆預言著人類滅亡、世界崩毀的來臨，不過他們全都成了名符其實的卡珊卓拉。
人類太頑強了。除非自我毀滅，否則是不可能絕種的。雖然近百年來人類的數量似乎有減少的趨勢，不過並非是戰爭、病毒、污染或天候異變所導致的；人類的血肉之軀固然脆弱，但是人類存活著的執念卻如同蟑螂般頑強。世界總人口的減少，說穿了純粹是想大費周章生孩子的熱血夫妻越來越少爾爾。這年頭可以代替自己生的小孩做作為成年人拿來調教、把玩、溺愛、寵壞的選擇太多了，大家都不再急著生小孩。當人們心血來潮要生小孩，現代醫學技術也已經可以保證孕婦無論是十六歲還是六十六歲時受孕，都不必再擔心生出來的寶寶不健康；所以囉，急什麼呢。世界總人口的數量固然較幾世紀前是減少了，但就連最神經質的學者都不曾因此擔心人類終將面臨瀕臨絕種的窘境。
瞧，在熙來攘往的泰晤士河岸，大笨鐘上的指針仍然冷漠地跳動著，居高臨下地旁觀著人類文明的演變。籠罩在酸雨中的國會會議廳和西敏寺，很遺憾地，仍然如同粗糙的原始攝影技術剛被發明出來時文人雅士拍攝下來的黑白照片中的景物如出一轍，好端端的矗立在那片陰鬱灰階背景中。外星飛碟並沒有大老遠飛過來用死光轟爆這個著名景點，而自然的反撲也沒有強到可以沖垮或是淹沒它。
即便超音速飛行器已經是每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基本配備，在早已失去湛藍的天空中如幾個世紀前的飛鳥般處處可見，而偶爾劃過天際的巨型客機也早已演化成早先只會出現在科幻小說和電影裡的那副德行，地表上還是有些以收集、保養、使用古董作為身分地位象徵的上流社會人物喜歡乘著幾個世紀前的交通工具，汽車，穿梭在跨越泰晤士河的大橋上。
噢，沒錯，儘管說來有些掃興，但社會階級制度仍如同人生而有兩隻眼一張嘴而非四隻眼兩張嘴般地理所當然，牢牢烙印在去氧核醣核酸中。
說實在的，這個年頭要在大街上找到四隻眼兩張嘴的傢伙，嚴格來說並不是做不到，不過這不是重點。
有位身著巴黎時裝週十大廠牌訂製級套裝的女士，略顯煩躁地在她的骨董車後座將翹酸的長腿換了換邊。
女士的坐車正駛向就她的身分地位而言未免過於寒酸的街區。
筆直的大道隨著左彎右拐漸漸變窄，而窗外景色也從華麗的西敏寺轉為不起眼的中產階級房屋。女士似乎很不情願到這種地方來弄髒自己的車子和高跟鞋底，這就和(目前全世界只剩下動物園人工繁殖的)丹頂鶴不會樂於停在幾十層樓高的垃圾堆上理羽毛堆上是一樣的道理。
不過她有不得不來的原因。
路面開始出現些許的凹凸。女士又將翹著的腿從一邊換到另一邊。必須親自造訪這種宛如正在學習文明的半野蠻地帶的地方實在令人鬱悶，不過至少腿上的絲襪滑順無比，得令她得以在換腿時沒有任何摩擦的不適。
她幾乎優雅到連換腿都是個不注意看絕對不會發現的很細緻小動作，倒是斜斜靠在女士身上的男人因車輪輾過路面的坑洞(唉，古董嘛，避震就是比較差)而輕輕地震動了一下，一小束金色的瀏海從太陽穴邊垂至額際。
女士藏在自帽緣垂下的黑色薄紗之後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她儀態端莊地坐在古董車後座，即使動了幾下也從未弄縐身上那套合身得略顯嚴肅的套裝。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她都應該是上流社會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那種比社交名媛更有智慧、又比化石般的老貴族更有幹勁的女強者。若非現在她坐在私人古董車中，她應該是那種在公開場合舉止合宜到讓人認為「煩躁」這種幼稚情緒與她無緣的女人。
女士一雙裹著鮮紅色絲綢般的唇瓣微啟，映在車窗上影子和她本人一樣冷傲不可近。她以彷彿在吟唱著另一個時空的史詩的口吻，輕輕地說：
「真討厭的雨......」
靠在女士胸脯前的男人沒有說話，也沒撥起垂在額前、幾乎要和濃密的睫毛卡在一起的瀏海。
女士伸起戴著昂貴皮手套的左手，沿著男人精實的左臂和寬闊的肩膀慢慢往上滑，最後將男人的額頭輕輕靠在自己的唇邊。
即使隔著一直受到精密保養的車窗，一旦來到了販夫走卒庸庸碌碌地生活著的市郊，空氣品質的低劣感覺起來似乎就越來越嚴重。近日的綿綿酸雨必然使得骯髒的空氣更加腐敗，令得長年住在由中央空調系統維持空氣清新的私人城堡的女士光是想到窗外的世界就快要窒息。
女士似乎是希望藉由靠近懷中的男人來驅趕她其實並沒有聞到的世俗臭味，將左頰輕輕靠在男人的額頭上，依戀地廝磨了一陣。男人的身上有著淡淡的薰衣草氣味，在這陣接觸中不具侵略性地輕撫著女士的嗅覺細胞，聞起來非常的舒服。
「他本來是可以不必弄濕的......」女士再次開了口，喃喃地抱怨。
男人仍靜靜地靠在女人的胸脯上。
「好濃的酸味──」女士又撫弄了男人一陣，「在這令人討厭的雨中......」
男人身上的薰衣草香味溫柔地透過自己的衣服染上女士的頂級訂製套裝。他穿著和女士身上的套裝同等高級的訂製西裝，打著非常時髦卻不花俏的領帶；雖然一身西裝筆挺，卻因為靠在女士懷中任她撫摸而稍嫌凌亂。
在女士的撫弄中，男人露出了他的臉。
金髮、鵝蛋臉，五官深邃，看來年紀未滿三十。他的雙眼大而細長，卻不知怎的流露著某種城府很深、彷彿時時盤算著什麼不為人知的陰謀的眼神。他的鼻樑挺而直，沒有任何礙眼的稜角，彷彿是古代希臘雕刻家用雕刻刀削出來的作品一般完美，而他的嘴唇，如同他的眼神，雖然就審美角度觀之實在沒什麼好挑剔的，卻散發著某種不容親近的高傲與深沉。
如果男人站直身子，應該可以輕鬆地將雖然苗條卻非常有霸氣的女士像隻小鳥般摟在懷裡吧。他是個高大、英挺、骨架宛如天生衣架子的男人。若不是那張與生俱來、令人直覺認為他必然工於心計的臉龐，應該可以成為老少通吃的倫敦第一花少爺。
不過這男子的舉止實在有點可疑。
他一動也不動地任女士在他身上索求著薰衣草香味和肢體輕觸的溫暖，從上車的那一刻起以來都是如此。沒有一句話、沒有半次欠身。如果車子或女士微微震動，他就彷彿完全放空似地跟著在女士的胸脯前滑動，像是一個在車上熟睡的乘客，或是嗑藥嗑過了頭而昏死過去的富家大少。只是，那雙深沉的藍色眼睛一直是睜開的，而他雖然面無表情，看來卻又不像是失去意識時的那種面無表情法。
事實上，怪就怪在他明明醒著，卻完全不曾自己的意識而移動，就連眼睛也一下都沒眨過。
(To be continued.)
灰黑天際上凝結著的，盡是吸滿髒污、臭抹布般的烏雲。
這雨是不能淋的。
雨總能讓散佈在地球每個角落的騷人們風花雪月地讚頌或詛咒，現在也是如此。倘若隔著鑲嵌了水晶體般的雨滴的窗櫺向外看去，雨更能將周遭景物蒙上一層灰色的美感。這廂景色看起來固然詩意得令人幽怨，不過務實來說，現在的雨裡除了有打從太初時期就存在的成分──水之外，還參雜著太多一般人連名字都唸不出的毒素、渣宰、懸浮物。
所以說這雨是不能淋的。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二十一世紀初令每個關心永續生存議題的環保人士憂心忡忡的溫室效應早已成為歷史。早在人類學會拿樹葉或獸皮遮住重點部位之前就不曾改變形狀的亙古地殼，也在不斷重複上演的世界強權核彈殊死鬥之後，被炸成了現在這副人類能力所及最具政治美學的新模樣。每個世紀末都有許多自認先知的幻想家或自認魔頭的激進份子大肆預言著人類滅亡、世界崩毀的來臨，不過他們全都成了名符其實的卡珊卓拉。
人類太頑強了。除非自我毀滅，否則是不可能絕種的。雖然近百年來人類的數量似乎有減少的趨勢，不過並非是戰爭、病毒、污染或天候異變所導致的；人類的血肉之軀固然脆弱，但是人類存活著的執念卻如同蟑螂般頑強。世界總人口的減少，說穿了純粹是想大費周章生孩子的熱血夫妻越來越少爾爾。這年頭可以代替自己生的小孩做作為成年人拿來調教、把玩、溺愛、寵壞的選擇太多了，大家都不再急著生小孩。當人們心血來潮要生小孩，現代醫學技術也已經可以保證孕婦無論是十六歲還是六十六歲時受孕，都不必再擔心生出來的寶寶不健康；所以囉，急什麼呢。世界總人口的數量固然較幾世紀前是減少了，但就連最神經質的學者都不曾因此擔心人類終將面臨瀕臨絕種的窘境。
瞧，在熙來攘往的泰晤士河岸，大笨鐘上的指針仍然冷漠地跳動著，居高臨下地旁觀著人類文明的演變。籠罩在酸雨中的國會會議廳和西敏寺，很遺憾地，仍然如同粗糙的原始攝影技術剛被發明出來時文人雅士拍攝下來的黑白照片中的景物如出一轍，好端端的矗立在那片陰鬱灰階背景中。外星飛碟並沒有大老遠飛過來用死光轟爆這個著名景點，而自然的反撲也沒有強到可以沖垮或是淹沒它。
即便超音速飛行器已經是每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基本配備，在早已失去湛藍的天空中如幾個世紀前的飛鳥般處處可見，而偶爾劃過天際的巨型客機也早已演化成早先只會出現在科幻小說和電影裡的那副德行，地表上還是有些以收集、保養、使用古董作為身分地位象徵的上流社會人物喜歡乘著幾個世紀前的交通工具，汽車，穿梭在跨越泰晤士河的大橋上。
噢，沒錯，儘管說來有些掃興，但社會階級制度仍如同人生而有兩隻眼一張嘴而非四隻眼兩張嘴般地理所當然，牢牢烙印在去氧核醣核酸中。
說實在的，這個年頭要在大街上找到四隻眼兩張嘴的傢伙，嚴格來說並不是做不到，不過這不是重點。
有位身著巴黎時裝週十大廠牌訂製級套裝的女士，略顯煩躁地在她的骨董車後座將翹酸的長腿換了換邊。
女士的坐車正駛向就她的身分地位而言未免過於寒酸的街區。
筆直的大道隨著左彎右拐漸漸變窄，而窗外景色也從華麗的西敏寺轉為不起眼的中產階級房屋。女士似乎很不情願到這種地方來弄髒自己的車子和高跟鞋底，這就和(目前全世界只剩下動物園人工繁殖的)丹頂鶴不會樂於停在幾十層樓高的垃圾堆上理羽毛堆上是一樣的道理。
不過她有不得不來的原因。
路面開始出現些許的凹凸。女士又將翹著的腿從一邊換到另一邊。必須親自造訪這種宛如正在學習文明的半野蠻地帶的地方實在令人鬱悶，不過至少腿上的絲襪滑順無比，得令她得以在換腿時沒有任何摩擦的不適。
她幾乎優雅到連換腿都是個不注意看絕對不會發現的很細緻小動作，倒是斜斜靠在女士身上的男人因車輪輾過路面的坑洞(唉，古董嘛，避震就是比較差)而輕輕地震動了一下，一小束金色的瀏海從太陽穴邊垂至額際。
女士藏在自帽緣垂下的黑色薄紗之後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她儀態端莊地坐在古董車後座，即使動了幾下也從未弄縐身上那套合身得略顯嚴肅的套裝。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她都應該是上流社會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那種比社交名媛更有智慧、又比化石般的老貴族更有幹勁的女強者。若非現在她坐在私人古董車中，她應該是那種在公開場合舉止合宜到讓人認為「煩躁」這種幼稚情緒與她無緣的女人。
女士一雙裹著鮮紅色絲綢般的唇瓣微啟，映在車窗上影子和她本人一樣冷傲不可近。她以彷彿在吟唱著另一個時空的史詩的口吻，輕輕地說：
「真討厭的雨......」
靠在女士胸脯前的男人沒有說話，也沒撥起垂在額前、幾乎要和濃密的睫毛卡在一起的瀏海。
女士伸起戴著昂貴皮手套的左手，沿著男人精實的左臂和寬闊的肩膀慢慢往上滑，最後將男人的額頭輕輕靠在自己的唇邊。
即使隔著一直受到精密保養的車窗，一旦來到了販夫走卒庸庸碌碌地生活著的市郊，空氣品質的低劣感覺起來似乎就越來越嚴重。近日的綿綿酸雨必然使得骯髒的空氣更加腐敗，令得長年住在由中央空調系統維持空氣清新的私人城堡的女士光是想到窗外的世界就快要窒息。
女士似乎是希望藉由靠近懷中的男人來驅趕她其實並沒有聞到的世俗臭味，將左頰輕輕靠在男人的額頭上，依戀地廝磨了一陣。男人的身上有著淡淡的薰衣草氣味，在這陣接觸中不具侵略性地輕撫著女士的嗅覺細胞，聞起來非常的舒服。
「他本來是可以不必弄濕的......」女士再次開了口，喃喃地抱怨。
男人仍靜靜地靠在女人的胸脯上。
「好濃的酸味──」女士又撫弄了男人一陣，「在這令人討厭的雨中......」
男人身上的薰衣草香味溫柔地透過自己的衣服染上女士的頂級訂製套裝。他穿著和女士身上的套裝同等高級的訂製西裝，打著非常時髦卻不花俏的領帶；雖然一身西裝筆挺，卻因為靠在女士懷中任她撫摸而稍嫌凌亂。
在女士的撫弄中，男人露出了他的臉。
金髮、鵝蛋臉，五官深邃，看來年紀未滿三十。他的雙眼大而細長，卻不知怎的流露著某種城府很深、彷彿時時盤算著什麼不為人知的陰謀的眼神。他的鼻樑挺而直，沒有任何礙眼的稜角，彷彿是古代希臘雕刻家用雕刻刀削出來的作品一般完美，而他的嘴唇，如同他的眼神，雖然就審美角度觀之實在沒什麼好挑剔的，卻散發著某種不容親近的高傲與深沉。
如果男人站直身子，應該可以輕鬆地將雖然苗條卻非常有霸氣的女士像隻小鳥般摟在懷裡吧。他是個高大、英挺、骨架宛如天生衣架子的男人。若不是那張與生俱來、令人直覺認為他必然工於心計的臉龐，應該可以成為老少通吃的倫敦第一花少爺。
不過這男子的舉止實在有點可疑。
他一動也不動地任女士在他身上索求著薰衣草香味和肢體輕觸的溫暖，從上車的那一刻起以來都是如此。沒有一句話、沒有半次欠身。如果車子或女士微微震動，他就彷彿完全放空似地跟著在女士的胸脯前滑動，像是一個在車上熟睡的乘客，或是嗑藥嗑過了頭而昏死過去的富家大少。只是，那雙深沉的藍色眼睛一直是睜開的，而他雖然面無表情，看來卻又不像是失去意識時的那種面無表情法。
事實上，怪就怪在他明明醒著，卻完全不曾自己的意識而移動，就連眼睛也一下都沒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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