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一直堅信自己是全江戶城最幸運的孩子。
我的母親是一位優雅聰慧的美人,擁有著白瓷般的肌膚,以及風鈴般細緻清脆的聲音。當她挽著薰滿麝香香味的衣角翩翩起舞,或是彈著三味線唱起小調,我想就算是猿樂坊的專業歌舞役者們也要羞愧得無地自容。
然而,我的母親絕非只會唱歌跳舞的庸脂俗粉。縱然能歌善舞,她更是個不比京都仕女稍有遜色的風雅之人。她飽讀詩書、儀態大方,我想她即使與受過高級教育的官宦人家深談也不會有任何困窘。感謝有她的薰陶,我雖然從不曾像附近的其他孩子那樣習於教書先生的門下,但對於最基本的文史也略懂皮毛。
我們母子倆生活在與不少達官顯要比鄰而居的大宅內,不過母親總是優雅地深居在宅邸內,像是來自月國的輝夜姬,不食人間煙火、不觸俗世紅塵;而我是她的獨子,棲息在她的羽翼下,也鮮少出去和其他的孩子一同玩耍嬉鬧。
她說我和街上那些野蠻沒教養的孩子不一樣,不應該和他們混在一起。雖然我並不明白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不過母親總是有辦法讓我與其他孩子保持距離。家裡總是堆滿了有趣的書籍與玩具讓我打發時間。母親也是個說故事的高手,從天照大神躲進山洞直到家康公開創江戶治世,都能說得讓我聽得聚精會神而忘了眨眼吞口水。
此外,母親更勤於教導我各式各樣的禮節和技藝,彷彿將我調教為名門公子就是她最投入的嗜好。我們反覆練習姿態完美的叩首、如何抬頭挺胸地在廊下行走,或是親自沖上一碗得宜不失禮的茶。當我學會了、做對了,她就會露出菩薩般美麗的笑顏稱讚說:「好孩子、好孩子」。稱讚我的時候,她的面容是我畢生見過最漂亮的畫面,教我癡迷不已,樂於討她開心。
然而我知道,我母親不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女人。這點即使在我還小的時候也能清楚感受到。我希望我能讓她快樂多一些。因此,我非常熱衷於扮演好兒子來使母親常保好心情;至於對家門外的花花綠綠的好奇,也就乖乖的收斂了。
除了在我身上費心思,母親還會每天每天都將自己打扮得非常得體、每天每天都在閒暇時以期待的神情望向大門。有時,她會以一種像是悲傷又像是甜蜜的難解神情,搭著懷中琤琤璁璁的弦音唱起內容晦澀的情歌。我不是很明白為何笑起來像菩薩般的母親時而竟是如此憂愁,不過我知道她一直以這樣的心情等待著一個人。而我,也等待著同樣的人。
我的父親並不常回家,有時是半個月一次、有時是三個月、有時是半年。他停留的時間向來也沒個準,有時是兩三天,有時只有匆匆一夜。不過每次他回來,都會帶著許多送給母親與我的貴重禮物;而每次見到父親走進家門,母親都會變得像花王牡丹一樣嬌豔,而且從飛奔至門口迎接父親的那一刻,直到吹熄深夜的燭火,只要兩人共處一室,母親一定會盡可能地緊緊依偎在父親的懷中。想必她每天精心打扮,就是希望不論父親何時回家,母親都能以最美的姿態恭迎他的大駕。
每次父親回來,都是這個家最幸福的時刻。
母親會親手燒上我和父親最喜歡吃的菜,並在飯後告知父親我又學會了哪些新東西。每次父親聽了之後,都會以一種儀式性的獎勵態度,拿出他其實每次回來前都會先準備好的新玩具和糕點送給我,並且慈愛地拍拍我的頭,或是把我抱起來說:「秀人真厲害呀!爸爸好高興!」接著,他會用他有力的大手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到廊下的某根柱子邊,拿出懷刀刻下我的身高刻痕,並且告訴我:「乖孩子,又長高啦!要快快長成強壯的男人喔!到時候爸爸就將所有的看家本領都傳給你,讓你成為全江戶最強的武士!」
當夜漸深,而父親興起了小酌的興致,母親會換上最華麗繁複的和服和珠翠飾品,將以金銀絲線繡花的腰帶節垂在前面,手持絹扇親自跳一段風雅至極的舞蹈來娛樂父親。而父親每次都會在母親舞畢後,溫柔地在她髮髻插上新買的髮簪和梳子;有時,他甚至會和母親共同起舞。那個完美的景象就像一個眾神下凡的夢、一個精采萬分的神話故事,無論看多少次我都不會厭倦。
父親回家的第一夜,通常我都很早很早就被安頓入眠。有時,興奮睡不著覺的我會隔著牆聽見父母親談論著生類憐憫令等我聽不懂的話題,像是但是他們好像可以預知我醒著還是睡著,總會等我眼皮沉得張不開了才熄燈。隔天的父親會像是被雨水滌淨了灰塵的綠葉般變得更加健康有朝氣,而母親則變得更加不可思議地美麗。
如果父親決定多留幾天,他會在隔天一大清早把我從被褥中挖起來,並且帶我到院子中練木刀。對他而言,我似乎是個非常好的學生。他總是很驚喜自滿地認定他教我的東西我都能很快就學會。有時他會鼓勵我直接以真刀和他互砍較勁,而當我偶而突破他的防禦而以刀尖點到他的身體,甚至是不小心刺傷他的皮膚的時候,他不但不生氣,更會樂得拍著腿側哈哈大笑,並且像是在對整個江戶的天空炫耀般地大聲說我身上果然流著他的血液。那時候,我感覺他眼睛裡的關愛更勝任何時刻。
有時,當他看到我模仿他做出了一樣的動作,他甚至會挑高眉毛說:「為什麼別人花好幾年也未必能通曉的技法你這麼快就會?那這樣呢?還有這樣?......」然後他會開始曠日費時地示範些一次比一次花俏的舞刀手勢和交戰步法。對我而言,他為何如此沉迷武術並不重要,我只知道如果我學會了父親使出的試探性新招,父親會更喜歡我、說不定會因此更常來試探我到底還能做什麼,所以我拼命地跟上父親的速度和腳步;如果這次不行,那麼練到渾身痠也好、滿身傷也好、甚至練出滿手腫脹水泡與硬繭也無妨,總之我一定會強迫自己在父親下次回家之前學起他之前示範的招數。或許,這樣能讓父親更常回家,讓他每次回家都可以驕傲地驚覺自己的兒子長成了更強壯更討喜的好男兒。也因此,每次父親回來,都會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個不可多得的少年劍術天才。
真的是天才嗎?我不知道,我能確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母子倆每天存活著、努力著、悲傷著、期盼著,都是為了迎接這個不知何時會回家的偉大男人。只要能讓他跟我們在一起時感到開心,我們願意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如果變成什麼所謂的「江戶最強武士」是他對我的期望,那麼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就算被砍死在追尋此道中的某場戰鬥,也是我的幸福。我母親一定也是如此,無盡的悲傷等待,為的就是櫻花雨似的短短幾天幸福。
可是,無論在一起的時間如何幸福、無論我們如何努力留下父親,他終究還是會在某個早晨離家。
母親從來不會壞了姿態,不會死纏爛打不讓父親走;而父親臨走前雖然都會帶著依依不捨的神色,不過也從不曾稍有猶豫而回頭。當父親騎著馬消失在路的彼端,母親總會娥眉輕蹙地歎息,整個人頓時像是被雨水打傷的花朵般頹軟下來,變得意外地嬌小脆弱。她的悲傷,在此刻最是明顯。
小一點的時候,我會略帶不滿地問母親為什麼父親每次都要走、為什麼不能像其他父親一樣每天工作結束後便留在家裡陪我。當時,母親總是會用力握住我的肩頭,非常堅定的告訴我說,父親是個日理萬機的大人物,為了住在這個屋簷下的我們以及整個江戶城的穩定,每天每天都努力地工作。她說,我父親不像其他普通的販夫走卒,只要下了田關了店就能回家吃飯抱老婆,他們一生庸庸碌碌地走完也不過如此。我父親是一個偉大的武士,這個天下間需要他關注的人遠遠比我能想像得多。如果父親離開崗位太久,就像將江戶城的大樑移走,是會天崩地裂的。所以,相較於其他需要他的人,父親仁慈地分配給我們母子倆這麼多時間,我們已該感激涕零了。
母親最後會嘆息著說,她只是個懦弱自私的女流,私心總想將父親占為己有,所以才會捨不得他走。我是個男子漢,不可以彆彆扭扭的耍賴要父親陪著我。我們是全江戶城最幸福的母子了。要惜福。要感恩。
每次聽母親這麼說,我都覺得又驕傲又感動,接著便開始因自己的任性而萌生羞愧之情。是的,我有著完美的父親和完美的母親。我生在這個家庭的確是靠著數也數不盡的福氣,我引以為榮。
我,柳川秀人,是全江戶城最幸運的孩子。
つづく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