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六歲那年,我老爸奉命切腹謝罪而死了。原因,竟是因為一條狗。


 

我的名字叫小田雅子,老爸小田三郎是個年薪不滿十石(成年男子一年食量的米為一石,石亦為幕府時代武士的俸祿單位)的貧窮武士。雖然說是武士,但是老爸跟一般人印象中威風凜凜、神氣飛揚的武士大人們完全不一樣。老爸的工作是主公宅邸的守門人,鎮日淨像個裝飾用的石獅子一樣直楞楞的杵在那兒不動,這就是他多年來的工作。

 

若說是在世道很差的戰國,守門武士腰上的刀可能偶爾還會有個用武之地,遇到敵軍派來探聽敵情的細作或是暗殺主公的忍者時,說不定還可以斬了他們的人頭拿去邀功而升官發達。但是現在已經沒辦法那麼誇張了。在這個沒有戰亂的太平盛世了,守門人的工作,就真的只是經年累月守著那道硬梆梆的門發呆而已。

 

我無緣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說來老爸或許是個癡情郎吧,從此都沒有再娶,若是有人問起,或是想要幫他撮合哪家的小姐,他只會猛搔後腦杓,哈哈笑著說光是拉拔家裡那個野丫頭(就是我啦)已經夠累了,沒那個閒工夫再帶一隻母老虎回家咬屁股。

 

總之,我和我笨蛋老爸父女二人,一路就這麼相安無事的活過來了。

 

老爸工作的薪水雖然不致讓我們餓死,但是捉襟見肘的時候還是很常見。如果是平民也就罷了,安安份份跟街坊鄰居一起住在九尺二間大的長屋(似大雜院)裡也挺愉快的,而且房租只需區區四百文錢,比獨門獨戶的房子便宜得多。問題是老爸說就算他再怎麼窩囊好歹也算是個堂堂正正的武士,我們「武家」無論如何也得住在一個有庭院、有隔間的房子裡,免得被人笑寒酸、說堂堂武士跟平民老百姓龍蛇雜處的太丟臉。

 

另外,根據老爸的進一步解釋,因為我們小田家只有我這野丫頭,以後要傳遞小田家香火的話勢必要找個好男兒入贅;如果我們住的地方連個自己的籬笆都沒有、房門一開就直衝人來人往的街道、夜夜還可隔著薄牆聽到隔壁太太打小孩的吵鬧聲,那家名門正派的公子會願意上門呢?所以為了我們小田家的未來,以及我往後的幸福著想,就算褲帶勒緊點也要租個獨門獨戶的小房子住。

 

真是的,那麼急著要我結婚作什麼呢。現在的生活過好就好了,什麼傳宗接代之類的事情八百年後再說也不遲吧。好啦隨便他愛怎麼說,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反正當武士的總要顧點基本的顏面,而且老爸的確需要一個有院子的家來練劍嘛。對於他的堅持,我一直都是這麼理解的。

 

不過正因老爸對於獨門獨戶有著這種的奇妙堅持,我們窮得響叮噹的父女倆常常過著必須偷偷打零工才能吃飽飯的生活。

 

雨季來臨前,我們去找忙得不可開交的紙傘工匠要傘骨來糊傘。第一片秋葉掉落之時,我們就趁著晚上去撣棉被的店裡幫忙把結塊的棉絮撣鬆。最近市集上流行什麼新的手工小玩具或飾品,就去跟小販問原料的出處,搬一堆五顏六色的小東西回家家庭代工,再趁著開市之前由我送去給小販換取代工費。

 

當然,這些全部得暗著來。

 

堂堂正正的武士竟然每天晚上偷偷摸摸窩在燭光前跟女兒一起折紙花或是縫香包,這種事講出去真的會笑死人。

 

不過說實在的,我覺得的笨蛋老爸雖然在獨門獨戶這件事情上有點死腦筋,而且在武士階級中的俸祿與官階實在不值一提,他對刀劍這方面的認真態度是卻一點都不窩囊。

 

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前,他都會大汗淋漓地在小院子裡煞有其事地練劍。先不提他到底強不強(沒實戰過誰知道?),光看那種風雨無阻的勁兒,就覺得還蠻帥氣的。老爸常常一邊用力劈砍著眼前的空氣,一邊認真的說:

 

「我們『小田』家和戰國時代天下第一人‧號稱第六天魔王的織田信長公的『織田』是同音喔!而且老爸我的名字『三郎』也是信長公的小名喔!背負著這麼偉大的名字,讓劍術荒廢掉的話就算不遭天誅我自己也抬不起頭啊!」

 

說著說著,他又在嘿!嘿!喝!三聲後喘著氣繼續發表他的主張:

 

「只可惜現在是承平之世,我們武士儘管有一身本領和武勇,卻根本沒有發揚光大的機會,天天像個笨蛋一樣站在那兒虛度時日,多可惜啊!看著許多同僚們每天沉迷玩雙六(骰子)都比練劍還起勁,大家根本只抱著混口飯吃的頹廢心態在過日子,完全荒廢了劍道真是武士的悲哀啊!嘿!嘿!喝!」

 

就這樣,即使他幾十年來的工作一直是在主公的大門口罰站,天天勤於擦拭的刀鋒截至目前為止也從來都沒有出鞘過,他還是對於自己帥氣的名字深感自豪,對於身為武士應盡的義務與必備的技能毫不鬆懈。雖然我們小田和人家織田完全是八竿子打不上關係,每次想到老爸老愛拿這來說嘴真是阿呆一個,但是我在我笨蛋老爹的耳濡目染之下,好像也漸漸開始覺得身為剛健的武家女兒還不賴了。

 

有時候老爸練劍練到一半,會若有所思的咕噥說如果我是男兒身就更好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將(天曉得到底好不好的)一身好本領傳授給我,而我一定可以比老子有出息,趁著年輕好好努力,總有一天會得到主公的讚賞而出仕。然後,他又會馬上再趕忙澄清說不是女孩有什麼不好,他只是隨便亂說而已;找個好官人入贅生子,一介女子之身同樣可以讓我們小田家光耀門楣。

 

入贅......說來好像很簡單,但是在這個缺乏女性氣味而瀰漫老爸不得伸張的雄心以及習武的汗水的環境中成長,我常會被人說沒有女人味,也是沒辦法的事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總之來談親事的媒婆或雞婆基本上是一個都沒有。哈!

 

提到女性特質,聽說一般的武家小姐都是讀高尚風雅的《源氏物語》、跟著媽媽學習琴棋書畫烹飪女工而成長的。她們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在鏡前曠日費時的打點門面、塗脂抹粉,光是這檔子事就能忙一早上。但是我呢,從小到大最熟的故事就是老爸的偶像織田信長公從默默無名的「尾張大笨蛋」變成號令天下的戰國第一風雲兒的事蹟。因此,關於風花雪月那方面的薰陶完全沒有,打打殺殺的傳說倒是聽了很多。還有,別提什麼化妝了,若要說我有從老爸那學到什麼技能,也都是一起偷打零工貼補家計時學到的那些片片斷斷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手藝吧。所以呢,對於其他武家小姐而言算是基本常識或必備技能的玩意我可以說沒一種會的。哈哈。

 

當端莊嫻熟的大小姐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情我想都沒想過,光是要我穿著漂亮的振袖(袖口長及膝的少女和服)以小碎步行走,我大概走不到三步就想撩起裙襬紮在腰帶上直接用跑的吧。

 

另外,連老爸做菜都不怎麼好吃了,我做的菜當然是吃了不拉稀就謝天謝地囉。

 

父女倆都沒有烹飪方面的天份,家裡又請不起煮飯婆,所以外食理所當然也是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由於幕府的規定武士階級的男人不可以像無所事事的平民一樣窩在食堂中或是坐攤販前買東西吃,所以礙於身份問題,平常都是我去買吃的回家給老爸吃。至於老爸午餐的便當嘛,就只好委屈他每天都吃最簡單最不會出錯的梅子飯糰三顆囉。

 

去市場買東西是我最喜歡的娛樂。看著那些町人們生氣蓬勃地吆喝叫賣,讓人不精神也難。他們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甚至穿起了超華麗的紙糊行頭吸引目光,使勁招數就是為了拉住客人,好換取時間拼命宣傳自己家裡的商品,吵吵鬧鬧的好玩得不得了。雖然說我口袋裡沒啥閒錢可以買新奇的玩意,光是去感受一下人聲鼎沸、萬頭鑽動的盛況也是一大樂事啊。

 

不過話說回來,我烤的團子很好吃噢。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抬頭挺胸宣揚的得意技吧。

 

烤出好吃團子的方法是從市街通往江戶第一花柳街吉原的必經道路上的一個老頭子教我的。老頭年輕時隻身來到由男人們的志向和抱負所打造出來的、一半以上人口都是武士的江戶城,想要做出一番事業衣錦還鄉。但是闖蕩多年、幹過各式各樣的活之後,結果只有烤團子攤這份工作賺得了幾個錢。等到他年老了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孑然一身,連老婆都沒娶,就這麼打著光棍將一生都奉獻給眼前熱呼呼的團子了。

 

我從小吃他烤的團子吃到大,零工薪水剛領時還常常忍不住一天吃個十來串,等待他烤團子的時間就會陪那老頭聊聊天、扯扯淡,到最後連團子攤週遭的其他生意人都認識我了。

 

可能久而久之老頭就把我這從小看到大的丫頭當自己的小孫女了吧。總之,晚年老頭子從市場裡競爭激烈的烤團子戰場中退出之前,他將他從不外傳的人氣烤團子秘方都傳給了我。

 

「傳給可愛的武家小姐總比把自己的口味流出去給別家學去賺大錢好。」他這麼說。

 

由於他在江戶無親無故,當他過世後就被衙役草草收拾去葬在寺院後面了,只有我這個秘傳烤團子徒兒偶而會瞞著老爸去他墓前放上一束自己摘的野花。

 

我的人生基本上好像還蠻乏善可陳的喔。不過,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嘛。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平平淡淡的走一生,不正是所有人最基本的願望嗎?

 

但是,就是有些不可原諒的傢伙連這些最微小的幸福都要隨意破壞。

 

「生類憐憫令」,都是這天殺的生類憐令!

 

直到今日,聽到這幾個天殺的字我仍舊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跟據老爸上級長官的說詞,生類憐憫令是佛祖般仁慈的將軍大人制定來愛護眾生的善法。現任將軍生母篤信佛教,而將軍也很愛護動物,特別是愛狗,於是將軍大人制定了這個大意是要「憐憫眾生」的法規。

 

一開始,是禁止國民食用雞鴨魚貝類。

 

在大街上讓貓狗鼠類表演才藝當然也不行。

 

接著,遺棄病馬的人被處以流放之刑的消息也傳了出來。

 

接下來幾年陸陸續續傳出因為投石打鳩和吹矢射燕而被處死的極端案例,但是當時我沒想那麼多,只是傻傻的跟著其他在市場中聽到新聞的人們一樣嘀咕幾聲「沒必要這麼誇張吧!這樣下去真的好嗎?~」之後就繼續過我的日子。

 

當時,天真的我總想著:反正就不要吃肉、不要打獵,見到狗就閃遠點就沒事了吧。反正我們平常就沒錢吃肉,老爸也沒有打獵的嗜好或閒工夫,再加上我們平時只要對待動物時小心謹慎點就沒事了,這條立意良善的法令應該不會妨礙到我們的日常生活才是。

 

沒想到,打著愛護動物的名號的將軍大人竟然是個遠遠超出我的想像範圍的任性大混蛋!

 

我十五歲那年,發生了大饑荒。大家的日子都苦不堪言,一時間全國的米罈子底幾乎都朝了天。

 

即使是在理當最不受影響的首善之都江戶城內,也出現了許多餓死的可憐人。

 

我和老爸因為只有兩張嘴,一人一餐三顆飯糰變成一顆飯糰兩人分著當一餐,勉勉強強也可以撐過來。但是就在這個百姓已經水深火熱的時候,將軍竟然下令中野一帶的百姓全數強制遷離,好騰出空地來蓋狗社收容江戶的流浪狗。

 

不只這樣,大家都快撐不下去了,將軍竟然還開始徵收狗稅,藉以支付一年近十萬兩的狗舍開銷,並且從國庫中一天拿出三百三十石的米(老爸三十三年的薪水!)和十樽的味噌來養狗!

 

天啊。怎麼會有這種白痴將軍?白痴!白痴!白痴到極點了!連我這沒學問沒教養的小小武士之女小田雅子都知道這樣是錯的啊!

 

人說將軍大人比神還偉大,從小到大受到的都是最優秀的教育和最精良的薰陶,其能如山高、其智如海深,怎麼會在這個最惡劣的時間點把所有的物資通通拿去養狗了呢?不是說對狗好有什麼不對,也不是說愛護動物有什麼不妥,但是事情總要分輕重緩急吧!難到人民的生命財產還不如狗來得重要嗎?

 

想不通,想不通啊!

 

天空瀰漫著愁雲慘霧,人心惶恐不安,深怕就算幸運沒餓死也會因為不小心得罪了什麼動物而被賜死。說那一年是史上最惡的一年完全不過份。

 

那年年底的某一天,老爸鐵青著一張臉,像是幽靈一樣頹喪淒涼的飄回家來了。

 

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可是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回答。

 

一整個晚上的空氣都凝結成了冰,老爸出出入入了好幾趟,不知道在忙什麼。不管我怎麼拉著他問話,他都不理我,也不看我的臉。到了深夜,老爸終於忙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對著媽媽的靈位坐了好些時辰,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就悶聲不坑地背對著我睡了。

 

不寒而慄。

 

絕對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那一夜,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那樣的不祥的預感。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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