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馬戲團

(大衛好萌，我快受不了了>////.,////<) 

《普羅米修斯》雖然有不少讓人傻眼的編劇問題和不夠嚴謹的鬆散架構，但就如我之前的預料，這部片果然完完全全戳中了我的點，讓我從晚上看完一直糾結到早上，完完全全睡不著......(←我猜，為了這種沒有任何實質利益的事糾結至此，大概就是某些人覺得我不太「正常」的原因之一吧XD)

注意：

1. 以下有雷，沒看過《普羅米修斯》的請勿繼續閱讀

2. 內文主要是神話愛好者的自HIGH，對神話沒興趣者請勿繼續閱讀
3. 文長字多離題大，討厭多字長文者也請勿繼續閱讀，以免浪費您的寶貴時間

首先，很慶幸的是，我是在完完全全沒有任何「前理解」或預設立場的狀況下看這部電影的。我刻意不follow各大傳媒與網路上如火如荼的宣傳，希望更能以平常心看待這部電影。看完之後，第一件是當然就是開始爬文閱讀各家的影評與討論，希望藉此補足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吸收更多相關的知識。在PTT電影板爬了一整晚文之後，絕大部分的問題都解開了。目前我唯一糾結的點，就是希臘神話系統和基督神話系統中對「天罰」的定義。根據PTT電影板的marose板友所言，《普羅米修斯》似乎傳達了一種「知識是災禍的起源，故人類獲得知識終究會招來天罰」的概念。

在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創造了人類。深愛人類的他不忍見到人類茹毛飲血，於是寧可自我犧牲、招來日復一日被宙斯的老鷹啃食肝臟直到永遠的下場，也要偷走本來只屬於天神的「火」送給人類，讓人類的文明得以起步。之後，人類的發展逐漸讓(據我所知其實從來沒喜歡過人類的)宙斯感到威脅，於是，宙斯不懷好意地送出了裝滿災禍的潘朵拉之盒，算是給人類的報復性「天罰」。簡言之，知識(火)，是災難的開始。

m大繼續指出，其實在基督神話系統中，也有類似的神話原型概念。大家都知道的，亞當和夏娃吃了上帝千交代萬交代絕對不能吃的「智慧果」(注意，不是蘋果，是智慧果)，所以開始長智慧、有了是非善惡的觀念。他們突然很害羞的發現自己沒穿衣服，於是趕緊拿葉子遮羞，沒想到也因此讓上帝察覺了他們的犯戒，被上帝逐出了樂園。

此外，m大也提到另一個人類遭到天罰的例子，那就是巴別塔的故事。聖經中描述全世界的人類本來都說同一種語言。有天，渺小的人類聚在一起，開始肖想搭個通天塔去見上帝。上帝發現了他們的大不敬之後，就懲罰人類不再擁有共通語言，讓他們再也不能了解彼此的想法、再也不能「共謀犯案」。簡言之，知識是災難的開始。

回到電影，根據m大的說法，《普羅米修斯》世界觀中的人類也是獲得了外來造物主賦予的DNA與知識，久而久之漸漸發展到可以利用科技「回到源頭」去找自己的造物主的階段，進而對造物主(片中的外星白巨人)造成了類似「子弒父」、「子輩超越親輩」的僭越與威脅，導致白巨人在復甦之後對人類展開了無差別大屠殺。總而言之，知識就是災難的開始，也就是人類遭到天罰的理由。

好的，看到這邊大致上好像沒什麼問題，只不過把希臘和基督神話相提並論，確實必須格外小心(literature majors, ring a bell?)。後來，sunny1991225板友出現了。s大非常深入淺出地指出了m大忽略希臘神話與基督神話的根本性差異。

根據s大的說法，在希臘神話系統中，眾神是宇宙自行無中生有地產生出來之後才被宇宙孕育出來的。希臘神話是泛神論、自然神論，眾神是「自然」的擬人化，因此希臘神話系統中的「天罰」是指「人類在探索自然奧秘時所遭遇到的危險與應付出的代價」。相對而言，基督神話是絕對的一神論，這位全知全能全在的上帝創造了宇宙萬物和自然，擁有絕對至高無上的位階，而基督神話系統中的「天罰」，則是渺小卑微卻不知道自己斤兩的人類斗膽以下犯上的懲罰。簡言之，天罰的概念在兩種不同的神話系統中扮演著完全不同的角色，兩者絕對不可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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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打到這邊，總算把我最近在PTT電影板上看到最有營養的兩篇文章粗淺整理完了。感謝兩位板友一語點醒夢中人的精闢見解！(如有理解錯誤敬請指正)

話說回來，我到底是在糾結什麼呢？直言不諱，我糾結的點，其實正是兩位板友精彩交鋒的「天罰」概念。而我寫這篇冗長拙文的目的，其實也只是希望能在兩種優秀的理論中找到一個不相衝突的平衡點。

的確，s大正確點出了所有英外文系新鮮人在念西洋文學概論時一定會碰觸到的第一鐵則：希臘神話和基督神話系統在世界觀與神性的定義上有根本的差異。更有甚者，我還記得西概教授曾說：

「希臘眾神並不是什麼全知全能全在的宇宙創造者，他們也像人類一樣有七情六慾，會犯錯、會失控、會做出有失神格的糗事(光是宙斯就三項全包了XD)。從某種角度而言，他們就像是擁有超能力的人類，和人類也走得很近；人類辦婚禮可以請眾神來捧場(如導致特洛伊戰爭的金蘋果選美事件)、眾神也會和凡人陷入苦戀(如宙斯的無數偷腥案例)、眾神也和人類一樣必須服膺於命運與預言(例如宙斯之父克羅諾斯為了避免子弒父的詛咒而生吞了自己的五個孩子，結果還是被么子宙斯幹掉)。總之，希臘人定義中的神不像基督神話的上帝那樣絕對、正義、至高無上。」

由此觀之，雖然希臘眾神是否純為擬人化的自然這一點尚有討論空間，但基本上s大說兩種神話系統有根本上的不同，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另外，基督神話系統的天罰很好理解，因為上帝就只有僅僅一位，所有天罰皆由上帝這個單一管道直接降下來的給罪人。而人類被降罪的原因，主要就屬對上帝或上帝旨意的僭越了。然而，在我淺薄認知中，希臘神話中的天罰成因和花樣可就多太多了。

舉例而言，伊卡路斯的父親擁有精湛的工藝，父親為父子二人製造了兩對人工翅膀，希望藉此逃出牛頭人身獸的迷宮。儘管被父親再三告誡不可飛得太靠近太陽，太過自信的伊卡路斯還是飛蛾撲火，使得黏住翅膀骨架和羽毛的蠟過熱融化，導至伊卡路斯墜落而死。

在史詩奧迪賽中，好不容易運用聰明才智攻破十年都打不下來的特洛伊城的主帥奧迪修斯終於在戰後如願踏上歸途。然而，本來應該很快就能到家的他在歸途中碰上了獨眼食人妖。為了營救被捉去當食物的夥伴，他聰明地用計戳瞎了獨眼食人妖，臨走前還哈哈哈哈地報上了自己的真名。不料那隻食人妖竟是海神波賽頓的兒子，於是本來就看奧迪修斯不順眼的波賽頓藉機明正言順地卯起來報復，硬是讓奧迪修斯在海上經歷了十年的折磨，也使得奧迪修斯的家園伊瑟卡陷入嚴重的內憂外患。

最後，在m大也提到過的希臘三大悲劇之一的伊底帕斯故事中，伊底帕斯從小就被預言會弒父娶母，因此遭到無情生父拋棄，還被用鐵棒貫穿腳踝以免他逃跑。很幸運的是他被鄰國的國王撿走，更被當成王子扶養長大。長大後，他聽說自己並非父王母后所親生，又聽說自己會弒父娶母，所以不管大家怎麼勸，他仍力排眾議，硬是要離開家園，以為這樣就能終結那宿命的預言、改寫自己的命運。在路上，他因為爭道的小糾紛而殺了一個不講理的老人，也替底比斯國(現埃及境內)除掉了人面獅身獸這個禍害。因此，正逢王位空虛的底比斯國便推舉伊底帕斯為新王，並促成他和前任國王的遺孀的婚姻，夫妻倆生了下子女。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應該算是喜劇收場了吧。可是有一天，英明仁武、備受愛戴的伊底帕斯王無意間聽到知情者的囁嚅，隨即正義凜然地死逼活逼，硬要知情者將禁忌的秘密全盤托出。不問則已一問驚人，伊底帕斯王這才驚覺原來自己在路上殺掉的老人正是底比斯前任國王，也就是自己的生父，而自己娶的遺孀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伊底帕斯的母親／妻子知道自己嫁給了兒子之後羞愧自殺，而伊底帕斯也悲傷地拿著母親的胸針刺瞎自己的雙眼，然後永遠自我放逐。

離題講了一堆希臘神話，重點就是要表達希臘神話中的「天罰」其實可能有很多種，可能如s大而言，是探索自然的代價(如伊卡路斯)、可能是跟神結下樑子的後果(如奧迪修斯)，也可能純粹是自以為能夠戰勝命運而導致的悲劇(如伊底帕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這三個截然不同的例子中的唯一共通性呢？那就是這些人都犯了驕傲(hubris)的毛病。伊卡路斯死於不自量力、奧迪修斯忘了勝而不驕的道理，而伊底帕斯則是過度自信地認為人定勝天。

然而，在另一方面，m大做出的跨神話／比較神話式的解讀，也是很有可取之處的。只是，請容我把「知識是災禍的起源，故人類獲得知識終究會招來天罰」的概念稍加改為「『驕傲(hubris)』是災禍的起源，故人類獲得知識『進而產生的驕傲』終究會招來天罰」。兩種神話系統對宇宙觀、神的概念和天罰的定義固然各有不同，但若將人類導至天罰的共通起因定義為驕傲，或許就比較不會有爭議了。

為什麼說驕傲是兩種神話系統中導致天罰的共通點呢？以基督教神話為例，大家都知道亞當和夏娃是因為吃了智慧果而被逐出樂園，但是重點是夏娃受到魔鬼化身的蛇誘惑，才會犯下這個罪。至於蛇是怎麼誘惑夏娃吃智慧果的呢？牠說的是吃了智慧果之後，"Eritis sicut Deus, scientes bonum et malum."「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

從現代的角度而言，知善惡不是好事嗎？知識淵博不是好過蒙昧無知嗎？不過聖經中的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你們便如神」這句話本身，就是罪無可逭的大不敬。

區區人類，憑什麼「如神」？以人類有限的能耐，怎能僭越自己的身分、和高高在上的神相提並論？上帝如此獨鍾於人，甚至以自己的形象造人，可以說是莫大的奇異恩典，人怎可忘恩負義地背叛上帝的慈愛？人類斗膽和上帝平起平坐的這種不自量力的驕傲，才是人類遭天罰的真正關鍵。同理可證，我們可以說當初人類試圖建立巴別塔未必真的包藏什麼禍心，說不定純粹是想親自去跟上帝打個招呼，但是基督信仰就是不允許這種以下犯上。總而言之，基督神話關注的是絕對不容侵犯的神權與階級觀念。任何膽敢質疑神、測試神、接近神或者僭越神的舉動通通都是的無法無天的驕傲，通通都會遭致天罰。

「『驕傲(hubris)』是災禍的起源，故人類獲得知識『進而產生的驕傲』終究會招來天罰」，就是個人綜合上述希臘神話和基督神話的例子所得出來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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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本文離題離大了，最後還是容我回到電影之上吧。首先，我非常同意之前所有提出精湛分析的板友的說法，我也認為這是雷利史考特對基督思想的一種諷刺。首先，白巨人是人類的造物主無誤，但是擁有相似外貌、相同DNA的這件事，未必如同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般，是造物者的慈愛或獨鍾的展現。更有甚者，人類追尋生命之源、追尋上帝的旅程就如同生化人大衛所說的，很有可能是一場無意義、沒有結果的旅程。

首先，由於片頭白巨人降臨地球的真正原因不得而之，故人類的誕生說不定根本就只是個意外；就算不是意外，藉此推斷造物者把你創造出來就有義務要好好照顧你，也是被創造者的一廂情願。雖然這麼說好像很殘酷，但是片中似乎就透露著這種觀念。或許，人類根本就只是白巨人的實驗品，如同咱們在實驗室裡培養的低等生物一樣，隨時可以拋棄或消滅。

至於為什麼白巨人要製造黑水來消滅人類呢？很簡單啊，失敗的實驗品就銷毀嘛。就算未必失敗，但我有這種能力，我愛怎樣就怎樣啊。畢竟，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今天俺心情不爽想踩死螻蟻，會先向螻蟻解釋原因或列舉牠們的罪狀嗎？實驗品追尋自己的存在意義又關實驗者啥事？你會在乎你培養皿裡的真菌的信仰或存在危機嗎？

但是換到被創造者的角度來想，假如我們碰上自己的造物者，卻發現造物者其實是只是因為有能力就不負責任地為所欲為，我們一定會失望、會生氣、會憤怒吧。我們一定會像蕭那樣悲憤大吼：「我們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恨我們？」吧。

同理可證，當哈洛維回答大衛說人類製造生化人純粹是因為我們可以做到("Me made you because we could.")。大衛之後回應的那句「你能想像你聽到自己的造物者這麼說，會有多失望嗎？」，很明顯地就是委婉表達了自己的失望。

不幸的是，無形中刺傷了大衛的哈洛維偏偏又欲罷不能地端出了人類的優越感，哈哈大笑之後酸大衛說還好你沒有感情，不會失望。我認為這就是大衛為什麼要偷偷(註)讓哈洛維喝下那滴致命黑水的原因；不是純粹好奇、不是想做實驗、不是執行什麼秘密任務，而是一種報復不負責任的創造者的行為。同理，明知蕭的體內有異形卻偏要讓她生、甚至想將黑水送回地球，或許也是對人類這種不負責造物主的報復，或者說是低等的創造物直接挑戰高高在上的造物主的刻意僭越。

其實話說回來，片尾的蕭憑著一己之力就想殺去白巨人母星，從某種角度而言也很像大衛的刻意僭越不是嗎？明明知道造物者不關心自己，想從造物者那兒得到什麼解釋、公道或正義，簡直是癡人說夢，這兩種不願低頭的被創造物仍舊執著地吶喊著：

「不負責的造物主啊，請你們看好了，這就是你視如糞土的創造物的逆襲！」(之前的討論串中也有前輩提出這樣的想法)

最後，普羅米修斯號全艦死光光、只剩一個疑似開了主角威能外掛的女主角和一顆生化人頭，這樣究竟算不算是遭到了「天罰」？嗯，這就得看每個人如何定位白巨人的身分了。

如果將白巨人定義為神聖不可侵犯的造物主(如同基督神話中的那套系統)，那麼人類不自量力地追尋生命起源的結果，就是遭到神的降怒，被殺光光也只能說是天罰無誤了。然而，如果依循無神論或不可知論者的視角，就會發現這趟旅程如同大衛所言，是無意義、沒有結果的旅程，因為所謂的造物主不過是比較高等一點的外星人，而人類的誕生若不是意外，八成也只是無關痛癢的實驗，或是被不負責造物主造出來玩玩的玩具罷了。從不涉及感情的理性角度觀之，這一切根本就無關什麼天罰不天罰，頂多就是人類一廂情願的尋根美夢破滅了而已。只是，不管結論是哪種，對於人類這種必須靠著不斷尋求意義來存活的物種而言，可能都是同樣的悲哀吧。

註：大衛問過哈洛維願為這趟任務付出多少，而哈洛維回答說願意付出一切。因此，有些觀影者可能會覺得大衛是徵求過哈洛維的意願之後才讓他喝黑水，喝黑水事件可以算是哈洛維自願熱血犧牲而大衛提供黑水的你情我願之舉。不過，我認為哈洛維的回答是一種廣義上的決心展現，未必就等同於他自願喝黑水。只是此言一出，正好讓大衛抓到了話柄，於是大衛就理所當然地藉機將不斷酸他貶低他的哈洛維送上了西天。記得，雷利史考特不是艾西莫夫，雷導電影中的生化人/機器人並不一定要遵守艾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大定律(機器人三大定律為：一‧機器人不能傷害人類，也不能坐視人類受傷害；二‧除非違背第一定律，否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運；三‧在不違背前兩條定律的前提下，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

P.S. 我愛異形！尤其是噁心得要死的異形女王！一想到片尾那隻疑似異形女王的誕生，整個人就感動到不行啊～～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