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孩子的小腿從高高的窗口露了出來,百無聊賴地前後甩動。

這雙腳丫子上鮮豔的紅色皮鞋跟左右左右地輪流敲擊窗下灰白色的古老石壁,喀啦喀啦地為孩子胡亂哼出的音階打節拍。亮晃晃的雪白絲襪包裹在尚未發展出性別特徵或肌肉線條的細瘦小腿上,使得這雙上下甩動的腿從遠方看來就像一雙隨意晾在窗邊,隨著夏季熱風慵懶拍動的濕襪子。

不過,這個窗口並不是可以隨隨便便用濕襪子來褻瀆的窗口。這扇窗連接的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書房。書房內,有枚只要蓋在任何紙張上,就能讓紙上的任何文字成為鐵錚錚的律法,並且輕易讓窗下不遠處的的平民老百姓們生不如死的家徽印璽,它正靜靜躺在桃花心木書桌的抽屜裡。桌面上印著孩子的鞋印,對書桌所象徵的威權作出大不敬的滑稽挑釁。聰明人都畏懼這個窗口,甚至不敢走近站在窗口內的人可能看得到的土地範圍,只怕一個不經意的視線冒犯了正好站在窗內的公爵大人,進而在三更半夜被獄卒從床褥中拖走,遭受到沒人料得準輕重的懲罰。

整間書房固然瀰漫著令人肅然起敬的權力氣味,但這城裡卻沒人膽敢在接到許可前,自作主張向這會兒正坐在高窗上的孩子解釋大人世界處罰褻瀆者的法則,所以當他因為熱得受不了而爬上窗戶吹吹涼,他不曉得自己相對於這個意義重大的書房,顯得如何的放浪形骸,小腦袋瓜兒裡顯然完全沒有任何逾越的警訊。

「敢問少爺,您完成今天的抄寫了嗎?」門外響起了一陣中年婦女的溫柔聲音。

「我不想抄了,好無聊......」孩子頭也不回地喃喃自語,將從口袋裡拿出的那朵剛折好的紙花自掌中拋出,「房裡好悶,我想去外面玩......」

身後響起了門把旋轉的聲音,小男孩仍直直看著從容地飛出窗外的紙花。看它在風中跳舞般慢慢旋轉落地。如果可以把身體縮成螞蟻的大小,一定就能乘著紙花飄出這個地方了吧。

「少爺?」

「我不想再抄了!」男孩大聲回應,身後桌上那疊以工整字跡謄滿拉丁經文的二十餘張白紙被壓在紙鎮下不服氣地隨風啪啪翻動,彷彿在附和男孩的不滿。

Eritis sicut Deus, scientes bonum et malum.
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


「少爺您這樣是不行的,抄寫聖經是公爵大人親自指派的每日作業......」略顯福態的奶娘叨叨念著推開大門,隨即驚見背對她的小男孩,攀坐在外頭沒有任何突出物可以接住他的窗上。六層樓的高度,可以輕易摔死這年紀的小孩。

「嚇!!!您......您怎麼坐在那兒?很危險的呀!您不要亂動,奶娘這就過去把你接下來!」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想出去玩而已!」小男孩毫無危機意識地突然轉身過來對著他的奶娘嘟嚷,沒發現自己捏壞了本來輕捧在掌心的另一朵紙花。

「以主之名!」奶娘見男孩這樣嚇死人不償命的舉動,連忙飛奔向前用雙手托住了男孩的腰。

「您也知道您的,公爵大人不允許您隨便出城的呀......」

「可是父親大人又不在家!」

父親大人即使在家也不會想見我。


男孩甩動著身軀,試圖掙脫奶娘的雙手。

「啊啊啊啊!請您別這樣!」奶娘驚叫,「要是您摔下去了奶娘可怎麼向公爵大人交代呀!」

「我才沒有那麼笨咧!」男孩嘟起粉紅色的嘴唇,將生著海藍色大眼睛的小臉蛋皺成一團,「我只是很熱才想出去玩嘛......妳看,外面有個池塘耶,我想去我想去......」

奶娘看著這個在自己懷裡慢慢長大的漂亮男孩耍著似乎是合情合理的脾氣,心中開始翻騰起母性的不捨。

少爺口中那個彷彿第一次發現的池塘,其實早在他首次進入這個房間練習鵝毛筆的正確握法時,就已經靜靜躺在窗外不遠處對他招手。從此,他每天都會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房內看到那個懶洋洋誘惑著他靠近的池塘,每天都勤奮地練習拒絕它的誘惑。

或許是今天太悶熱了吧,男孩放棄假裝自己對那池他生來所見過最藍最深的水毫不在乎。

「請您先下來,坐在窗戶上太危險了,先下來吧......」奶娘小心翼翼地再次用溫柔的肥厚雙手環在小男孩的腰際,語氣充滿無比的耐心,「來,好少爺,您先下來,奶娘再為您向公爵大人說說好嗎?」

「不~~~要~~~!」這個身著最高等貴族服飾的男孩皺起眉頭,「我從來沒有出去玩過~~奶娘妳讓我出去一次好不好......」

出身顯赫的男孩像任何鬧脾氣的普通孩子般神經質地抖動起身體,對奶娘又是撒嬌又是耍賴。

「無論如何都請您先下來,奶娘一定會請公爵大人讓您出城的好不好?來,好少爺,先下來。」奶娘抱緊男孩的腰,深怕這孩子一個激動起來便失足墜落。

「讓我去池塘玩!不然我不下來!」男孩心意已決,開始用力掙扎。

「您......您別動啊!先下來我們再看看怎麼安排好嗎?」奶娘
一味慌張地試圖安撫他的小主子,但是她那顯然不太想聽話的少爺無動於衷,只是一個勁的甩開她的雙手,並從高檔袖口蕾絲內露出的白皙雙手緊扒著窗框不放。

「池塘很近啊~~我偷偷去一下就好了嘛~~好嘛好嘛~~我不會跟父親大人告狀的,妳讓我去玩我就下來好不好?拜託拜託......」

男孩很想跟奶娘說他夢見自己在池塘邊玩已經不知多少次,可是或許是覺得很丟臉,便只是一味地耍賴。

「奶娘一定會幫您向公爵大人求情的,您先下來吧,行行好......」汗水浸濕了奶娘的背部和胸口。

「我保證我不會跟父親大人說,求妳了,我的好奶娘,讓我出去玩一次就好了好不好好不好?」

「少爺......」奶媽暗自嘆了口氣,開始推算這孩子今天已經上了多少堂課、塞了多少過分超齡的知識在他那顆本來就該只想盡情玩耍的稚嫩小腦袋裡。

「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了,拜託嘛~~奶娘妳最好了,我真的出去一次就好了,就一次,一次!下次我絕對不會再吵了,好不好
嘛~~」男孩的固執真不知是得自公爵大人還是公爵夫人的真傳,坐在那個連他自己也知道有多危險的地方,說不下來便怎麼也不下來,小小的屁股緊緊黏在窗框上一動也不動。

「......」

教堂、劍術、歷史、外語、政治、國際關係、宮廷禮儀、基督教義、抄經......推算的結果,下午的聖經抄寫是少爺今日自早上六點以來所必須做的最後一個例行動作。

唉,可憐的少爺想偷跑出城堡去外面玩也是情有可原啊,畢竟他從從來沒有踏出這座古老城堡的大門一步,一次都沒有。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們,不論是平民鎮上掛著鼻涕的毛頭小鬼或是首都宮裡高高在上的的貴族小皇帝,就算沒得走遍天下,至少也早就把自家附近的街坊給踏爛了,少爺卻連完整探索一次自己家族的城堡都不被允許!他異常白皙的膚色就是從出生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曬次太陽的証明。真慘啊,長期深居修道院的老修女們都沒有這孩子這麼蒼白。

「少爺您別這樣,奶娘也捨不得呀......請先下來吧,奶娘保證一定找機會帶您出去玩好嗎?」

「不要!妳會被父親大人罵。我自己出去,自己回來,妳不要跟父親大人說就好了。如果他發現了也只會罵我......」

「少爺,不可以這樣......」

「求妳了,讓我出去玩一次就好了~~要不然......不然我就一直一直坐在這裡不下來喔!」

和煦的夏日午後事不關己地觀賞著這場奶娘和男孩在窗邊對峙的戲碼,帶著青草香的清風吹亂了本來整齊紮在男孩頸後的麥穗色長髮。

「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男孩分別用他會說的七種語言央求著他的奶娘,試圖用自己應父親大人之命邀求拼命學習的這點才藝換來一點點獎賞。

「如果我讓您出去您就會下來嗎?」奶娘的語氣變得柔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直視男孩那雙被深深的雙眼皮和濃密的的金色睫毛框起來的藍眸,尋求男孩的保證,也說服自己應該讓他出去這一回。

「嗯!我馬上下來!我不會亂跑!我不會跳下去水裡面!我不會跟父親大人告狀!我會趕快回來的!讓我去池塘邊走走就好了,好嗎
好嗎?」

奶娘對那雙藍得可以淹死人的無邪雙眼再也沒有抵抗能力,笑著點了點頭。

看著奶娘點頭,男孩先是要確認自己沒看錯似地跟著奶娘一起點頭。接著,他的笑容像是花一樣綻放開來,靈巧地迅速收回穿著紅高跟皮鞋的雙腳,咚的跳回窗邊的桌面上,並且撲向奶娘,伸長雙手環著奶娘的頸子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好少爺、好少爺......」

奶娘不捨的拍著男孩的背,心裡怎麼也想不透公爵大人為什麼不讓這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出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少爺非但不是非得關在城裡免得嚇死人的畸形怪物,更不是帶不出門的不成才野孩子呀。瞧瞧咱們少爺,才七歲!那些過分的知識不提,光是七歲就會說七國語言,已經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別的孩子都還在學寫字,他早已經將七種不同語言的聖經從第一個字抄到最後一個字好幾遍了!論外表,他的背脊挺得比任何任性的貴族小男孩都直,臉蛋更是可愛到就算是國王本人見了他的笑容,一定也會像鐵板上的乳酪般融化!

「妳不可以騙我喔!」男孩放開環在奶娘脖子上的小手,再次露出令人無法抗拒的殷切神情望著他的奶娘。

「奶娘不會騙您的,」奶娘露出憐憫的苦笑,「您在這兒等一下,奶娘去將剛剛為您烤好的奶油餅乾包好帶過來給您好嗎?」

「然後妳就會讓我出去嗎?」男孩睜大雙眼。

「是的,奶娘等會兒帶您從傭人房後門出城,但是您不可以到處張揚喔,大家都接過命令不能讓您出城,況且您身分高貴,不可以隨便去傭人的住處,我們還得偷偷去才行哪。」

「耶耶!奶娘妳真好!我在這裡等妳,不要騙我喔!我會趕快回來,你也要趕快回來喔!」男孩再也裝不出文靜,開始在桌上蹦蹦跳跳。

「唉呀,少爺,您快別跳了,這可是公爵大人辦公的書桌哪!」

「喔,那我把腳印擦擦,好奶娘,你快去嘛!」男孩一聽,馬上跳下桌並拿起一張抄滿拉丁文聖經章節的紙開始抹起桌子。

「您等等,我馬上回來。」奶娘萬般疼惜的小聲向男孩低語,然
後帶上房門。

「呦呼~池塘~池池池塘~耶耶~~池塘塘塘~~」男孩得意忘形地手舞足蹈,順手將擦過桌子的紙張投進桌邊的字紙簍。

很快的奶媽便帶著用絲綢小袋裝好的零食和一團用寬巾包裹著的不知名的物品回來了。

「來,脫掉外套和背心吧,奶娘幫您換上涼快點的衣服,」奶娘邊說邊以熟棯的手法將男孩身上象徵貴族崇高身分的厚重華服脫了下來,換上一件從布包裡抽出的透氣棉質襯衫,

「這裡還有草莓汁和剛烤好的奶油餅乾,給您帶去餓了吃。」

「謝謝奶娘,奶娘對我最好了!」男孩在奶娘忙著幫他扣襯衫釦子時再次撲向前去把她抱個滿懷。

「好了好了,我們快走吧!雖然公爵大人還兩天後才會回城,您還是得快去快回才行啊。」

奶娘牽起男孩沒拿著零食袋袋的另一隻手,拎起礙事的裙襬和那包剛剛帶過來的東西,帶著他蹦蹦跳跳的小主子走出了舊書氣味濃到令人喘不過氣的公爵書房。

主僕兩人躡手躡腳地穿過一個個迴廊和廳堂,彷彿策劃什麼驚天動地大逃亡似的一路避開乖乖做著分內工作的其他僕人,並且在直直撞見其他人時,正經八百地裝出要去幹正事的模樣。最後,兩人終於成功進入男孩從不曾涉足的傭人廂房,並潛入貯藏城中所需物資的小房間角落,望著眼前毫無雕飾的小木門笑著喘氣。

就是這個了,打開這扇門,就這麼簡單。

「少爺您真的要出去嗎?」奶娘在扭開門把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一個彷彿是被某種無以名狀的、本能的違和感逼迫著提出的蠢問題。

「嗯!我不會惹麻煩的!」男孩爽朗地笑著。他開心到完全沒去想奶娘為什麼會問這個他們兩個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

「請您一定要小心,別弄傷了自己啊!」

奶娘推開了門,看著可愛的少爺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然後又在幾步之外停了下來,轉身對她用力揮了揮手。她也微笑著對少爺揮了揮手,然後目送他像隻逃脫捕獸夾的強健野兔般朝城堡的反方向跑去。

她剛剛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她違背了公爵大人親自下達的命
令,讓少爺生平第一次踏出了從不曾離開的城堡。如果讓脾氣向來古怪的公爵大人知道了,奶娘一家大概也只得引頸就戮了。不,不過,比起只裝著女兒和自己兩條爛命的家,讓彷彿會被永遠囚禁在這個城堡的可愛少爺呼吸一次自由的空氣,似乎是更誘人也更正確的選擇。

沒有任何無辜的人應該被囚禁在牢籠裡,公爵大人已經將美麗的公爵夫人永遠鎖死在這個死氣沉沉的的城堡深處了,夫人的孩子不應該再次受到這樣的對待。這樣太不公平了,可憐的少爺,雖然一身華服、天天山珍海味,處境卻比我那黃毛丫頭還慘,只能埋在成堆的教師和發臭的古書間渡過童年,好歹我家傻丫頭還有想去哪就去哪的權利......

不會有事的。少爺不會有事的。只要我悄悄跟在他後頭看好他,他一定能開開心心地像個正常孩子一樣開心的玩耍。我們大人欠他一次好好的玩耍欠了太久了。

奶娘靈巧地拎起布包跟在少爺身後,以不會被發現的溫柔腳步隨著少爺走向城堡附近的小池塘。

她打從心底認為她做了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情。

她很快就會知道她的違和感才是正確的。

她錯得一蹋糊塗。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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