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DD

         這句話成了他們的座右銘,但瓊西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他們之間是誰先開始這樣說的。「復仇」最難搞,這句是他發明的。「哇咧幹我吧佛萊迪」和另外半打更黃的髒話都來自畢佛。「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句是亨利教大家的,亨利就喜歡那種禪學啊什麼鬼的,甚至從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這樣了。但說到SSDD,SSDD呢?又是誰腦力激盪的結果?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四人行時,他們都信前半段;變成五人行時,他們全部都信,重回四人行時,只相信後半段。

  當他們又回到只剩四個人的時期,日子變得更灰暗了。「哇咧幹我吧佛萊迪」的那種日子更多了。他們心裡有數,但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們知道他們幾個變得很不對勁──至少,不一樣了──但不知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他們知道自己被掠取了,但不確定到底是怎麼搞的。早在天上閃光之前就這樣了。早在麥卡錫和貝琪舒事件之前就這樣了。

  SSDD:有時候事情就是會被你不幸言中。有時候除了黑暗之外你什麼都不信了,那接著你要怎麼繼續活下去呢?




        1988:就連畢佛也成了憂鬱男孩

        說畢佛的婚姻不成功就像說挑戰者號太空梭的發射出了點小問題(譯按:挑戰者號太空梭在1986年發射時爆炸全毀)。喬「畢佛」克拉倫登和菈莉蘇坎諾賓斯基的婚姻相安無事了八個月,然後轟剎!我寶貝又開始鬧了!誰來幫忙收拾他媽的殘局啦!畢佛的每個酒肉朋友都會跟你說,小畢基本上是個很幸福的傢伙,但事實上現在正是他的黑暗時期。除了每年十一月相聚一次的那個禮拜之外,他連任何一位老友都不見(他當作真朋友的那幾個),而去年十一月聚會時,他和菈莉蘇的婚姻還撐著。就算只靠著一絲希望,但仍然在撐。現在的他花了很多時間──事實上他曉得是太多時間──泡在波特蘭州舊港口區的酒吧裡。槍眼酒館、海人俱樂部和自由大街酒吧。他強顏歡笑,喝太多、抽太多,以致當他早上醒來的時候,最討厭在廁所鏡子裡看到自己;佈滿血絲的雙眼總飛快掃過自己的鏡像,想著,老子該戒酒吧了。很快我就會染上皮特那種惡習的。耶穌基督祂個大香蕉。

        戒掉酒吧、戒掉派對,真他媽的好主意,但接著他又會故態復萌,飲酒作樂、到處哈拉。這禮拜四是在自由大街,此時此刻若他手中沒啤酒、口袋沒大麻、沒來點演奏曲,類似投機者樂團之類的那種歌從點唱機中流瀉而出,就真天殺的掃興了。他不太記得現在撥這首在他上一代曾風靡一時的老歌歌名是啥,但是,他仍然聽過這首歌;離婚之後,他就常常聽波特蘭的老歌廣播電臺。老歌能慰藉人心,而現在的很多新玩意……菈莉蘇在聽而且很喜歡的那種,畢佛實在聽不出個什麼所以然。

       自由大街差不多都空了,大概只剩半打人在吧台、半打人在後面打撞球。畢佛和他的三個酒肉朋友坐在其中一個包廂裡,喝著生米勒啤酒、切著一副油膩膩的牌,輸的買單。那首吉他聲聽來嗶嗶啵啵的演奏曲叫三小來著?「超越極限」?「通信衛星」?不是吧,通信衛星裡有用合成器,而這首沒有。反正誰鳥他啊?其他傢伙們正在聊的是昨晚在文化中心演奏的傑克森布朗,根據昨晚在現場的喬治派爾森的說法,那場表演屌到爆。

       「我還可以跟你們講另一件很屌的事情喔,」喬治這麼說,面帶洋洋得意的表情看著其他人。他抬起他的戽斗下巴,對他們露出脖子邊的那個紅印子,「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

        「唇印耶,不是嗎?」肯特艾斯特羞怯地問。

        「你他媽完全正確!」喬治說,「表演完了以後我跟另外幾個人在舞台門口附近遊蕩,想要到傑克森的簽名,或者是,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大衛林德里的。他很酷。」

        肯特和西恩羅比多都同意大衛林德里很酷──雖然不算吉他之神(險峻海峽樂團的馬克諾佛勒才算吉他之神;還有AC/DC的安格斯楊──當然,──克萊普頓也是),但也一樣非常酷。林德里速度超快,藝高人膽大。總之就是酷到不行。

        畢佛並沒有加入討論。他只想閃人,離開這個沒有出路的破爛酒吧,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他知道喬治接下來想藉此說的是什麼,而且一切都是唬爛。

        她的名字不叫香妲,你根本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像風般從你身邊吹過,好像你根本不存在似的。反正你這種人在她那種女孩眼裡,也算不上什麼屁,不過是新英格蘭某小鎮的某某長髮勞動階級,走狗屎運上了她搭的那班搖滾公車,暫時離開你的真實人生,你他媽無聊得要死的人生。事實上香妲是我們現在正在聽的這個樂團的名字,不是馬克或是巴凱樂團而是香妲。現在這首歌是香妲樂團的「輸油管」,而你脖子上的那個東西根本不是三小唇印,只不過是剃刀燙傷而已。

        畢佛這麼想著,然後他聽見了哭聲。哭聲不在自由大街酒吧,而在他的心中。那陣早已消逝的哭聲。它會馬上竄進你的腦袋裡,那哭聲,就像是打破玻璃的聲音般尖銳,而且哇咧幹,幹我吧佛萊迪,誰快點來叫他別再哭了啦!

       是我讓他停下來的喔,畢佛這麼想著。就是我。我就是讓他停止哭泣的人。我將他抱在懷裡,唱歌給他聽。

       同時喬治派爾森正在告訴其他人最後舞台的門終於打開了,但是出來的不是傑克森布朗也不是大衛林德里;出來的是三個唱歌的正妹,一個叫蘭蒂、一個叫蘇西,另一個叫香妲。超萌的正妹,噢,長得可真是修長高挑又可口啊!

        「噢,天啊!」史恩說,轉動著他的眼睛。他是個胖嘟嘟的矮子,輝煌的打砲戰績包含了在偶爾一趟的波士頓之旅中搞上「狐媚淑女」的脫衣舞孃和「貓頭鷹」的女服務生。「噢,天啊,肏他的香妲!」他在空中做了個打槍的手勢。至少,那樣看來,畢佛想,他像是個性愛專家。

        「接著呢我開始跟他們搭訕……主要是跟香妲聊啦,然後我問她想不想見識一下波特蘭的夜生活,所以我們就……」

        畢佛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牙籤咬在嘴巴裡,估計著喬治唬出其餘部分的時機。那一刻裡他想要的只有那根牙籤,不是眼前的啤酒、不是口袋裡的大麻煙、當然更不是喬治派爾森如何和神祕正妹香妲在他後車廂大搞鹹濕車震、還有感謝上帝賜給他一頂露營帽,所以當他胯下的威猛大鋼砲力拔山兮氣蓋世地瘋狂抽插的時候,完全沒人來壞好事等等的狗屁。

       這些都是吹牛膨風,畢佛想,突然間他感到絕望無比的沮喪,比菈莉蘇收拾行李回娘家以來的自己更加的沮喪。這完完全全不像他。剎那之間他只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讓海邊涼涼鹹鹹的空氣充滿他的肺葉,然後找個電話。他只想那樣做,然後打給瓊西或亨利,是哪個不重要,哪一個都可以;他想說,嘿,夥伴,最近過得怎樣,而後聽到他們兩個其中回應說,噢,你知道的嘛,小畢,SSDD,不努力就沒搞頭啊。

       他站了起來。

  「嘿,老兄,」喬治說。畢佛和喬治曾一起唸衛思博初級學院,那時候的喬治看來還挺酷的,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你上哪去啊?」

        「去撒個尿。」畢佛說,將口中的牙籤從這一邊換到那一邊。

        「哦,那你最好趕快給滾我回來啦,林盃正講到精采部分咧!」喬治說,而畢佛馬上想到「開襠性感內褲」。噢,老天啊,那種怪騷勁還真他媽強勁啊!或許是天氣或啥勞什子的緣故吧。

        壓低了聲音的喬治說:「當我掀開她裙子的時候──」

        「我知道,她穿著開襠性感內褲對吧,」畢佛說,他看見了喬治眼中驚訝──幾乎是詫異──的眼光,但是他完全不在乎,「是啊,我當然很想聽那一部分。」

        他離席,走向散發著半黃半粉紅的尿臭與消毒劑味道的男廁所,經過它、經過女廁所、經過上面寫有辦公室字樣的門,然後逃進小巷子裡。頂上的天空烏雲密佈,但是空氣很好。真好。他深呼吸然後想,不努力就沒搞頭。他稍稍露齒而笑。

        他步行了十分鐘,只顧著嚼牙籤和整理思緒。過了一會兒,他不記得精確來講是什麼時候,他丟掉了口袋中的大麻煙。接著,他在紀念廣場旁的老喬煙燻餐廳用付費電話裡打給了亨利。他預料的是答錄機的聲音──亨利還應該待在學校裡──但是事實上亨利人正在電話邊,鈴聲只響兩次就提起了話筒。

  「最近過得怎樣啊夥伴?」畢佛問。
        
        畢佛閉上了雙眼。瞬間一切好像都恢復正常了。至少在這個鳥世界裡已經算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一樣啊,夥伴,」他回答,「差不多一樣。」      



        1993:皮特英雄救美

        皮特坐在布基登鎮的麥克唐諾汽車展覽室旁的桌子後面,旋轉著他的鑰匙圈。鑰匙圈的墜飾上有四個藍色的琺瑯材質字母:NASA。

         夢想總是比夢想家老死得快,這是皮特隨著光陰逝去所發現的人生真諦。然而,後者卻常出乎意料的苟延殘喘,在你腦袋後面低沉悽慘地尖叫著。皮特已經很久沒睡在貼滿各式各樣天文照片的房間裡了,阿波羅號、土星號火箭、太空人、太空漫步(內行人會說「艙外活動」,簡稱EVA)、外殼因重返大氣層而被燻黑、融化了的太空艙、登月小艇、探險者號太空梭,還有一張80號公路上方出現了閃亮圓盤、人們站在損毀的小道上用手掌遮在眼睛上方往天空看的照片,上面寫著「這個1971年在科羅拉多州內華達附近所拍攝到的物體沒有合理的解釋。一艘貨真價實的UFO。」

        很久沒有了。

        但是他今年仍然花了一年兩星期休假中的一個星期待在華盛頓特區,每天去史密森尼航太研究中心報到,差不多耗了所有的時間在展覽項目間遊蕩,臉上掛著孩子般充滿疑惑的天真笑容,而其中大部分的時間他都盯著月球岩石看,心想著,這些石頭來自一個天空永遠黑漆漆而且永遠都寂靜無聲的地方耶!尼爾阿姆斯壯和巴茲艾德林從另一個世界帶走了二十公斤的紀念品,而現在它們就放在這裡呢!

        不過這會兒他在坐在自己的桌子後方,在半台車都沒有賣出去的某一天裡(顧客不喜歡在下雨天買車,而在皮特的世界裡,自從那第一道閃光之後,毛毛雨就從來沒有停過),旋轉著他的NASA鑰匙圈,抬頭望著時鐘發呆。下午的時間過得很慢,快到五點的時後會特別慢。五點鐘一到就是喝第一杯脾酒的時間了。五點之前不准喝,門都沒有。你這傢伙以前大白天的就在喝,你真該搞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像之前那種喝法簡直是個酗酒的酒鬼。但今天如果你耐心等等……專心轉你的鑰匙圈,然後等……

        如同等待著今天的第一杯啤酒,皮特等待著十一月。四月時的華盛頓之旅很讚、月球岩石使人目瞪口呆(至今每當他想到月球岩石,都還是目瞪口呆),但是他都是孤獨一人。孤獨就不那麼讚了。在他用掉剩下一個禮拜休假的十一月裡,他會跟亨利、瓊西和小畢聚頭。到時候他就會准許自己在大白天裡喝酒。當你在森林裡和你的朋友們一起打獵的時後,大白天喝酒也沒關係的。這是一項特殊的傳統。這──

        門開了,一個漂亮的褐髮美女走了進來。莫約五呎十吋(皮特喜歡高挑美女),大概三十歲。她隨便瞥了瞥展覽中的型號(新上市的雷鳥、深葡萄酒色,實在是上上之選,不過探險者也不差),但看來她不像是有興趣買車。接著她看到了皮特,然後便走向他。

        他站了起來,將他的NASA鑰匙圈丟在桌上型記事簿上,然後在他辦公室門口遇到她。他戴著他最燦爛的職業笑容──足足有兩百瓦特那麼閃亮耀眼,寶貝,你最好相信──伸出了他的手。她握手握得冷靜而堅定,但是她心不在焉,情緒不佳。

        「這樣或許沒有用,」她說。

        「嘿,妳不該對一個汽車銷售員這麼說唷,」皮特說,「我們熱愛接受挑戰!我是皮特摩爾。」

        「哈囉,」她說,但沒有報出她的名字,不過皮特知道她的名字是翠許。「我在富里堡跟人有約,再──」她一瞥午後時光仔皮特細盯看著的時鐘,「再四十五分就遲到了。我跟一個想買房子的客戶約好了,我想我找到了一間符合他需要的房子,成交後會有筆可觀的佣金,然後……」,現在她的眼框涔著淚水,還得吞口水阻止哽咽的聲音跑出來,「……然後竟然我弄丟了我要命的鑰匙!我要命的車鑰匙!」她打開皮包東翻西找。

        「但是我的車有登記……另外還有一些文件……上面有各試各樣的電話號碼,我想如果,如果你可以幫我重打一副鑰匙的話,我就可以趕快趕過去了。這次生意事關一整年的生計啊,……先生。」她已經忘了皮特的名字。皮特並不覺得被冒犯。反正摩爾這個姓幾乎和史密斯或瓊斯一樣菜市場。而且,人家現在情緒不佳嘛。弄丟鑰匙本來就會這樣,他早已見識過這種狀況幾百次了。

        「我姓摩爾,不過你叫我皮特我也會回話的。」

  「你可以幫幫我嗎,摩爾先生?還是你們服務部有誰可以幫我?」

       老強尼戴蒙就在後面,他會很樂意幫助她,但是她會趕不上富里堡之約,那是一定的。
 
       「我們可以幫妳打新鑰匙,但是可能要花至少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喔。」他說。  

        她以她淚涔涔的絲絨棕色雙眼看著他,氣餒地大哭了起來。「該死,真該死!」

        接著皮特有了一種古怪的想法。她看起來就像他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不熟,他們跟她並不熟,但是已經夠他們救她一命了。喬絲倫肯霍爾,那是女孩的名字。

        「我就知道!」不再試圖掩飾嘶啞哽咽聲的翠許說,「噢。天啊,我就知道會這樣!」她掉頭就走,開始誠實的嚎啕大哭。

        皮特跟在她身後,輕柔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等等,翠許。等一下下就好。」

        他說溜嘴了,翠許沒給他自己的名字,他卻說了出口;不過她情緒太差以致無法想起自己並沒好好自我介紹,所以還沒什麼關係。「妳從哪裡來?」他問,「我的意思是,妳不是布基登鎮人,對吧?」

  「不是,」她說,「我們的辦公室在西布魯克,丹尼森房地產。就是有座燈塔的那間……」

        皮特點著頭,彷彿這對他有任何意義似的。

        「我是從那裡來的,我只是在布基登藥局那邊停一下車買阿斯匹靈而已,我每次一有大報告要呈出去就會頭痛……壓力的關係,噢,天啊,現在我頭痛得像是被鐵鎚狂敲一樣……」

        皮特同情地點頭。他曉得頭痛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大部分的頭痛都是啤酒而不是壓力引起的,但是他深知頭痛之苦。嗯。「我剛剛還算有空,所以也順便去了藥局隔壁的小店買杯咖啡……咖啡因,你知道,頭痛的時候咖啡因很有幫助的……」

        皮特又點了點頭。亨利是腦精神科醫生,但是皮特已經不只一次告訴過他,你必須非常瞭解人心才能成功的推銷商品。現在他很高興看到他的新朋友漸漸冷靜下來了。那樣很好。他有個可以幫她的主意,如果她願意讓他幫的話。他可以感覺到他的小天份正等著大顯身手,他喜歡那個小天份。其實說穿了也沒啥大不了,永遠不可能幫他成大事賺大錢,但他就是喜歡它。

        「然後我也過了街去潘妮小舖買了條絲巾……因為快要下雨了,你懂的……」她摸了摸頭髮,「然後我回到我車子那邊,然後我天殺的鑰匙就不見了!我折回自己的路線,從潘妮小舖一路到藥局,但是怎麼都找不到!現在我知道我注定要錯過這次約定的時間了!」

        沮喪又偷偷爬回她的聲音裡,她的雙眼再次移向時鐘。時間對他來講像在爬,對她來講卻像在賽跑一樣。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就是這麼回事,皮特內省著。至少這就是眾多差異中的其中一種。

        「冷靜下來,」他說,「請冷靜下來幾秒鐘聽我說。我們一起走回藥局,你跟我一起,然後我們一起找妳的車鑰匙吧。」

        「鑰匙又不在那裡!我檢查了所有走道、我找過我拿阿斯匹靈的商品架、我還問了櫃檯的小姐──」

        「再檢查一次不會少妳一塊肉的。」他說著,陪她走到了門口,他的手輕輕的推著她的背,讓她跟他一起走。他喜歡她的香水味、更喜歡她的一頭秀髮──是啊,他真的很喜歡。如果她的頭髮在雨天裡看起來就這麼美了,那晴天的時候看來又會是何等風姿?

        「我跟人家約的時間──」

        「妳還有四十分鐘呢,」他說,「夏季遊客潮過了以後,開車到富里堡只要二十分鐘就夠了。我們花十分鐘找找看妳的鑰匙,找不到的話我就自己送你過去吧。」

        她狐疑地盯著他。           

        他往她身後的另一間辦公室看去。「狄克!」他叫著。

        「嘿,狄克M先生!」

        狄克麥克唐諾從一堆雜亂的單據中往外看。         

        「跟這位小姐說我載人去富里堡是很安全的,如果真有需要的話。」

        「喔,這傢伙夠安全了啦,女士,」狄克說,「他不是性飢渴的變態或是飆車族。他最多只會試著推銷新車給妳而已啦。」

        「我也是很猛的業務呢,」她說,稍微開懷了,「但我猜你贏了。」

        「幫我看著電話一下好不好,狄克?」皮特問。 

        「好啊,那可是件苦差事喔,這種天氣,我可要祭出打狗棒才趕得走滿坑滿谷的顧客哩。」

        皮特和褐髮美女走了出去,經過巷子,走了大概四、五十呎回到大街上。布基登藥局是他們左邊數來第二棟建築。毛毛雨越下越大,現在幾乎要開始下大雨了。翠許將新買的絲巾戴在她頭上,然後看了一下淋雨的皮特。

        「你全身都濕了。」她說。             

        「我從北部來的,」他說,「北部人都被養得像牛一樣壯。沒差。」

        「你真以為你能找到鑰匙,是嗎?」她問。 

        皮特聳聳肩,「或許吧,我很擅長找東西的喔。一直以來都這樣。」

        「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嗎?」她又問。

        不努力就沒搞頭,他想,我很懂得這道理的,女士。

        「沒,」他說,「現在還不知道。」

        他們走進藥局,門上的鈴鐺叮鈴作響。櫃檯後的女孩從她的雜誌中抬起頭來。九月底一個雨天的下午三點二十分,除了他們三人和二樓處方櫃檯的米勒先生之外,整個藥局就像荒廢了一樣。

        「嗨,皮特。」女孩說。

        「呦,凱西,過得怎樣啊?」他說。

        「哦,老樣子啦──慢得要命。」她看見了褐髮美女。「我很抱歉,女士,我已經整個重新檢查一次了,但是沒找到妳的鑰匙。」

        「沒關係,」翠許蒼白的笑著說,「這位紳士已經同意送我一程去赴約了。」

        「嗯,」凱西說,「皮特還OK啦,不過我不覺得我會叫他紳士哩。」

        「留意自己的口德呦,親愛的,」皮特露出牙齒的笑著對她說。

        「302公路那不勒斯方向有個雷氏藥廠,把妳丟過去喔。」他說,然後往上看了下時鐘。

        時間也為他加快了。沒關係,至少;長日難熬的狀況改變了。       
 
        皮特重新望向翠許:「妳先到這邊買了阿斯匹靈。」    

        「沒錯,我買了一貫安納辛,然後我還有時間,所以──」  

        「我知道,你在隔壁的克莉絲蒂咖啡館喝了杯咖啡,接著過馬路到對面的潘妮小舖。」

        「對。」

        「妳沒配熱咖啡吃你的阿斯匹靈吧,對嗎?」

        「沒有。我有一罐寶蘭純水在我車上,」她指向窗外的那台綠色福特金牛座,「我配了一些水吃藥,但是我也檢查過座位了……皮特先生。我還檢查了車鑰匙孔。」她給了他一種不耐煩的眼光,好像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啦,你想說我是個笨女人對吧!」

        「最後一個問題,」他說,「如果我找到了妳的車鑰匙,願不願意賞個光跟我吃頓晚餐呢?我可以跟你在西碼頭餐廳碰面,地點在這裡和──」

        「我知道西碼頭餐廳在哪,」她說,看來即使沮喪仍被挑起了興趣。在櫃檯裡,凱西根本懶得假裝看她的雜誌。這比看書有趣多了。「你怎麼知道我還沒結婚之類的?」                        
    

        「沒結婚戒指啊,」他興致高昂的說,縱使他根本還沒看過她的手, 至少沒有仔細看過,「而且,我說的只不過是炸蛤蜊、捲心菜沙拉、還有草莓小蛋糕而已,又不是要你以身相許。」

        她看著時鐘,「皮特……摩爾先生……恐怕現在我完全沒有興趣打情罵俏。我很樂意與你共進晚餐,但是──」

        「這樣對我就夠好了,」他說,「不過我想妳一定會駕駛著自己的愛車去赴約的,所以我還是到時候跟你碰面好了。五點半可以嗎?」

        「是啊,好啊,但是──」

        「OK!」皮特覺得很幸福。那樣很好;幸福是很好的。這幾年來的日子裡他從來和幸福沾不上邊,而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太多個沉悶深夜流連在這裡和新康威之間的302公路周邊酒吧的關係吧?好吧,但只是這樣嗎?或許不是,但現在不是沉思這個的時候呢。這位小姐還有約要赴。如果她趕上時間、賣出了房子,誰知道皮特摩爾可能會走什麼好運?就算皮特沒啥好運可走,至少還能幫助她。他這麼覺得。           
       
        「現在我要做一件有點怪的事情,」他說,「但是別擔心唷,好嗎? 這只是個小伎倆,就像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止住噴嚏或是在追想某人名字的時候槌槌腦袋瓜。可以嗎?」

        「好啊,我猜吧。」她這麼說,完全被困惑了。

        皮特閉上雙眼,在他面前舉起一隻輕輕握拳的手,然後彈出食指,開始東指西指、畫圈圈。

     翠許看著凱西,那個櫃檯女孩。凱西聳肩,彷彿在說「天曉得他在起什麼乩?」

        「摩爾先生?」翠許的聲音現在聽起來不太舒服,「或許我該──」皮特張開雙眼,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放下他的手,往她身後的門看過去。 

        「好了,」他說「妳以全觀的視角走進來,彷彿看著別人走進來,然後妳走向了櫃檯……」他的眼神移向了那邊,「妳大概問了『阿斯匹靈在哪個走道?』之類的吧。」

        「對,我──」

        「只是妳另外又拿了東西。」他可以看見糖果架上有淡黃色光芒和手繪商標,「巧克力棒?」

        「拿了一堆,」她的褐色杏眼圓睜,「你怎麼知道?」

        「妳拿了糖果,然後走去拿阿斯匹靈,」現在目光聚集在第二走道,「拿了之後你付了錢走出去……我們出去一下吧。再見囉凱西。」

        凱西只點了點頭,睜大眼睛看著他。  

        皮特走了出去,無視鈴鐺的叮鈴、無視現在已經是名符其實的滂沱大雨。那種黃色光輪橫陳在走道上,但是正在消失。雨水把它慢慢沖散了。但是他仍看得到、而且很高興看到那黃色。那正是「小天份」的感覺。很甜美。一條光輪。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清楚的看到這條光輪了。

        「回到妳車上,」現在他喃喃自語地說,「回去配著水吃妳的阿斯匹靈……」

        他緩緩經過走道,走向福特金牛座。美女跟在他後面走,現在她的眼神比任何時候看來都緊張。幾乎是被嚇壞了。

        「妳打開了車門。妳的皮包……妳的鑰匙……妳的阿斯匹靈……妳的糖果……全部都塞在妳雙手間……而就在那個時候……!」

        他彎下腰,抓魚似的在排水溝水中撈著,整隻手直到手腕部分都伸進了排水溝,然後抓起的一個東西。他捧著這個玩意兒作了個魔術表演似的誇張手勢。鑰匙在這沉悶的一天中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妳掉了妳的鑰匙!」

        起先她還不敢拿回鑰匙,只是瞠目結舌的盯著他,好像他在她眼前施行了什麼女巫黑魔法(巫師黑魔法,就他的個案而言,或許是這樣)。

        「來啊別怕,」他說,只是燦爛笑容有一點點開始消失了,「來拿回去嘛。這不是什麼恐怖黑魔法啦。大部分只是推理而已。我很擅長那樣的玩意。跟妳說喔,要是妳迷路了,妳車上應該要加裝配備一隻皮特喔,我最會找路了。」

        於是她拿了鑰匙。很快的拿走,小心翼翼不去碰到他的手指,接著他馬上就明白了稍後她不會來跟他碰面的。要看出這點根本不需要任何特殊天賦,他只消看看她恐懼多於感謝的眼神就知道了。

        「謝……謝謝你。」她說。頓時間她開始測量彼此之間的安全距離,不想讓他太靠近。

        「沒問題。別忘了喔,西碼頭餐廳,五點半喔。本州最好吃的炸蛤蜊唷!」維持假象。有時後不論你感受如何,都必須維持假象。而且,雖然這個下午的部份歡樂已經消失不見了,部分還是存在著的;他又看見了那條光輪,那總是能讓他感覺很棒。這只是個小伎倆,但是至少知道它還存在著也很不錯的。

        「五點半……」她像回聲般應著,但當她打開了車門,從她肩膀後方丟出來的眼神是那種你會丟給一隻要是沒拴好可能會咬人的瘋狗的眼神。她很慶幸不必搭他的車去富里堡。皮特也不需是個讀心術大師就能明白這點。

        皮特站在雨中,看著她倒車出歪斜的停車位;當她揚長而去時,他給了她一陣興高采烈的汽車銷售員式熱情揮別。而她只是以輕輕彈動了一下的手指回敬他;毫無疑問的,當皮特出現在西碼頭餐廳時(五點半,他只是不想爽約,只是以防萬一),她當然不在那裡;一小時之後,她仍然沒出現。接著皮特又留了好一會兒,坐在吧檯上喝啤酒,望著302公路上的車流。他覺得他好像有看到她毫不減速的以大約五十五英哩的時速衝過這裡,一台綠色的福特金牛座在滂沱大雨中呼嘯著,一台可能有、也可能沒在車屁股後方拖著隨即被灰色的空氣與雨水打散的淡黃色光輪的綠色福特金牛座。

        相同的鳥事,不同的日子,他這麼想。現在歡樂已經完全消失,而悲傷回來了,某種罪有應得的感覺,某種還沒被遺忘的背叛的代價。他點燃一根香菸──以前,還是小孩的時候,他曾假裝自己在吞雲吐霧,但現在他再也不必用裝的了──然後又叫了一杯啤酒。

        酒保端上啤酒,但是跟著說:「你應該配點吃的啊,彼得。」

        所以皮特點了一盤炸蛤蜊,甚至還真的吃了點沾了塔塔醬的炸蛤蜊配他的另一杯啤酒。在他走向自己比較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搞點大麻菸來抽之前,他試著打了通電話給人在南方麻州的瓊西,可惜瓊西和卡拉正在享受著難得的外出之夜,電話只接通了問他是否要留個簡訊的褓母。

        皮特幾乎要說不用留了,但是再想了想:「告訴他皮特打來過好了。告訴他說皮特說SSDD。」

     「S……S……D……D。」她抄了下來,「他會知道你在說──」      
 
        「噢,會啦,」皮特說,「他會懂的。」

        午夜時分,他已經在新漢布夏的某個低級酒館裡喝得醉醺醺的了,泥濘舵木或者泥濘你老母酒館。他試圖告訴某個和他一樣醉的小妞說,他曾經真的相信自己將會成為史上第一個踏上火星表面的人類。雖然小妞點著頭說著對啊對啊對啊,但他知道這小妞懂只有在打烊前再來杯咖啡白蘭地。那樣也無妨,根本沒啥關係。明天一早他會照舊帶著宿醉的頭痛起床上班,然後他或許會、也或許不會賣出一部車;但不管怎樣,日子還是照樣在過。或許他會賣掉那部深葡萄酒色的雷鳥,別了,心肝。以前世界曾經是很不一樣,但是現在他們都一樣是這副爛德性。他猜自己應該可以繼續將就著活下去吧;對像他這樣的男人而言,唯一終極目標就只剩SSDD而已,所以管他去死咧。你長大了、成為一個男人,就必須適應所獲得的總比所期望的還要少的社會現實;你遲早會發現你的夢想機器出了無法挽救的大毛病,到時候你也只得接受了。

        十一月的時候,他會和他的朋友們去打獵,那已經很值得期盼了……期盼那次相聚,或許也期盼這醉妞在他車子裡給他來個褪色口紅大吹簫。希冀更多不過是讓自己更心痛的一種途徑。

        夢想是小鬼才有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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