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在我一決定寫這篇介紹文之後，馬上不假思索地下了這個標題。打完字回頭過來看，才發現這標題好像還蠻重鹹的呢。不過事實上，我並沒有用我向來厭惡的標題殺人法喔！2011秋季檔日劇《蜜の味～A Taste of Honey～》所深入探討的主題，確實就是劇如其名的、甜膩、糾結、黏踢踢的亂倫禁忌 (某些主張亂倫除罪化的性別政治學者稱之為「家人戀」)。看到這邊，衛道人士和保守份子們的腦海裡是否湧現了拿出稻草叉、火把和石頭的衝動呢？別急別急，請姑且稍安勿躁地聽我簡略介紹一夏這齣日劇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暴走吧。
這齣戲由資深演技派的美麗女優菅野美穂、性格男星ARATA和《生命最後一個月的花嫁》電影版女主角榮倉奈々主演，編劇則是向來擅長處理男女戀情的大石静。故事的一開始，觀眾馬上藉由偏遠鄉間某橄欖園主人的獨生女直子的獨白，得知了她對醫生叔叔雅人(ARATA)的愛慕。直子從小就非常受到叔叔雅人的疼愛，兩人非常親暱。她一直默默希望長大之後可以嫁給雅人哥(暱稱)，但雅人總認為兩人之間存在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叔姪之情。然而，當直子進入思春期之後，她正式認定自己對雅人哥的依戀絕非普通的親情，而是她生命中最燦爛耀眼的真愛。於是，她燃燒著自己的青春拼命苦讀，準備報考唯一志願東和醫學系。考取醫學系的目的當然不是要懸壺濟世或者追求成就，而僅僅是為了進入雅人服務的醫大，藉此名正言順地和雅人一起在東京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左起：直子 (榮倉奈々)、雅人 (ARATA)、彩 (菅野美穗)
滿心期待的直子得知自己考上了第一志願之後，馬上雀躍不已地飛奔東京，希望在不婚的前提下與叔叔一生愛相隨。然而讓直子美夢破滅的是，原來她親愛的雅人哥，早在東京有了一名如花似玉、聰敏傑出且交往多年的完美女友，彩(菅野美穂飾)。大受打擊的直子從此茶飯不思、魂不守舍，一看到彩就結屎臉，還暗中觀察彩的動向，不斷告訴自己說那個女人根本不是真心愛雅人哥、那個女人配不上雅人哥。
精明幹練的彩當然很快就察覺的直子拔山倒樹而來的敵意，於是立即先下手為強，突然答應了雅人多年來都不得如願的求婚。得知雅人婚訊的直子豁了出去，在雅彩二人結婚前夜直接衝去找叔叔告白愛意，但一切還是照著彩的計畫進行，兩人華麗麗閃亮亮地步入禮堂。事已至此，直子只好不情不願地開始壓抑自己對雅人的愛意。不過很快地，直子的奪回雅人的機會(?)似乎又出現了。
原來，雅人在婚後發現，不善於表達感情、專心致力於醫學研究的彩似乎並沒有把老公或婚姻擺在第一位。雖然夫妻兩人約好婚後也要以工作為第一優先，但雅人還是對彩婚後的冷淡態度產生了強烈的不滿，覺得自己不受尊重、兩人之間有名無實，而整場婚姻只是彩為了折磨直子而精心規劃的虛偽大戲。於是，雅人明知姪女對自己抱有超越親情的禁忌愛戀，仍忍不住轉向直子訴苦，抱怨彩「厝內工作攏無做」，也直接燃起了直子從彩奪回雅人哥的欲念。就在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愛糾葛之中，三人之間的情慾修羅場焉然展開，而直子與雅人之間的亂倫禁忌防線，也開始逐漸鬆動崩壞。
OK，劇情介紹的部分就到這裡，有興趣的朋友請在每週四晚間十點準時收看《蜜の味～A Taste of Honey～》喔。
接下來我想淺談一下的，是亂倫之所以被視為禁忌的原因，以及亂倫的政治正確性；之所以想要大費周章討論這些問題，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對亂倫這種行為的看法，其實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矛盾。
首先，在我最愛的小說《微物之神》中，也存在著亂倫的場景。故事中心靈契合的單親龍鳳胎兄妹艾斯沙和瑞海兒在幼年經歷了一連串毀滅性的不幸與創傷，首先在姑婆的威脅下成了她用來害死無辜者的棋子、又被舅舅視為表姐溺死的罪魁禍首，接著還被迫與唯一真心愛他們的母親分離。哥哥艾斯沙在生父和母親娘家之間被當人球踢來踢去，漸漸地完全自我封閉，變成親手抹煞掉自身存在感的沉默生靈，而被丟進遠方住宿學校的妹妹瑞海兒則拒絕融入社會，變成一具冷漠空洞的行屍走肉。兩人長大後雖然還是過著各自的生活，卻同樣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活著，似乎純粹只是因為肉體還沒腐敗崩解而已。
多年之後，在美國工作的妹妹回到印度，重訪住在老家的哥哥，兩人在處處烙印著駭人回憶的老房間中合而為一。在「恐怖」降臨的數十年之後，在那個毀滅性悲劇發生的所在地，肉體交纏的兩人並沒有任何的愉悅或興奮，反而像是兩隻互舔傷口的受傷動物，因為他們終於得以分享只有彼此才能了解的深沉悲傷，並宣洩出數十年來不斷摧殘兩人千瘡百孔的心靈的無盡憂懼。
直不諱言，當我在閱讀這本小說時，完全不覺得雙胞胎之間的亂倫之舉有什麼罪惡之處。我甚至認為這個舉動很可能是兩個自幼就備受摧殘的殘破靈魂唯一能夠撫平創傷、找到慰藉，乃至走出無間地獄的轉機。然而，《蜜の味～A Taste of Honey～》卻在第一集剛開始的前幾分鐘就讓我產生了強烈的違和感，直覺地認為直子對雅人叔叔的那種偏執戀幕有點，嗯，噁心。
為什麼我會這樣的感覺呢？不管是小說中雙胞胎的案例還是直子與雅人的案例，說到底都同樣是亂倫不是嗎？而且，直子和雅人甚至連一壘都還沒上呢！為什麼我反而覺得後者的組合噁心呢？
對於人類社會普遍無法接受亂倫原因，演化心理學提供了一些可能的解釋。首先，談到全球各個社會中普遍存在著的亂倫禁忌，演化心理學家們長期研究數種文化習俗 (包括華人的童養媳制度) 之後，歸納出以下的結論：從小到大都在同一個家庭中生長的男女，在心理上會自然而然地發展出對於近親繁殖的厭惡感，生理上也難以對一同長大的異性產生性興奮。只有長大成人之後相認的親屬，才可能產生對彼此的遺傳性性吸引力。
另外，眾所周知的是近親繁殖會造成先天疾病、畸形殘障、智能不足、精神疾病等等風險。因此，就演化機制而言，如果一個物種發展出避免亂倫的習性，就有較大的機率將基因健康繁盛地傳遞下去。就社會層面而言，人類制定了重重法律、道德和教條來約束亂倫，表面上的理由雖然是禁忌啊悖德啊變態啊淫亂啊羞恥什麼的，但真正追根究柢的來說，我認為目的應該也是要保障繁衍的品質。即使是沒有科學優勢的古人，應該也懂得統計和歸納吧。當古代社會經由經驗的累積發現亂倫所產生出來的後代特別容易出現肉體或精神上的異常，應該很快就能把這種果連結上亂倫的因，自然而然將畸形兒歸類為亂倫所帶來的天罰、報應，故制定教條、道德和法律禁止亂倫的行為。一言以蔽之，這樣的演化心理機制以及社會禁忌，最核心的理由幾乎都出自優生學的考量。
左起：希臘神王宙斯與神后海拉、埃及冥王奧賽烈斯與智慧女神艾西斯、中國創世神話中的伏羲與女媧、日本創世神話中的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
那麼，為什麼人類數千年文明使中偏偏還是出現了無數的亂倫案例呢？早在數千年前，各大古文明的神話、宗教中，亂倫案例就在所多有。就神話而言，希臘神話中的萬神之王宙斯迎娶了自己的姊姊海拉、埃及神話中的冥王奧賽烈斯迎娶了妹妹艾西斯、中國神話中的人類始祖伏羲和女媧是兄妹、日本神道教信仰中的開天闢地的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也是兄妹。就連許多衛道人士手中的舊約聖經中都堂而皇之地記載著一堆亂倫的故事。善人羅得因為厭斥眾人的淫行──尤其是同性性行為──而帶著全家人離開罪惡之城所多瑪和娥摩拉。沒想到妻子亡故的他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後，連續兩晚和分別兩個女兒亂倫、搞大了兩個女兒的肚子。噢，各位別忘了，如果您將聖經視為真理而非文學，那麼您就必須承認全人類都是亞當夏娃這對兄妹(以及她倆的子孫們)亂倫所產生的後代呢......(囧)
亞當夏娃和聖經史上第一個家庭(左) 、聖經中與自己的兩個親生女兒亂倫生子的善人羅得 (右)
就皇室系統而言，自古至今全球許多皇室都盛行著近親通婚以保持皇室血脈純正的風俗。埃及、波斯、日本、中國歷史中都有著亂倫的記載。不僅如此，我至今都還清晰記得國中生物課本裡清楚印著一張歐洲哈布斯堡皇室因近親通婚而全部「戽斗」到不行的奇特圖片，該家族其中一位西班牙國王因為太過戽斗，還造成話無法好好說、食物也無法好好嚼的狀況。當年課本裡印的圖片雖然不是下面那張，但意思應該差不多了。 嗚呼，該家族其他更嚴重的遺傳性疾病姑且不提，我光是一想到當時整個皇宮裡充滿著一堆近親繁衍生下來的同一張臉，而且皇室成員們八成還以這種「尊爵不凡、血統純正的皇族特徵」而引以為傲，我就感到微微的不蘇糊啊！
講了半天，既然亂倫不OK的問題核心出在優生學，那麼以《蜜の味～A Taste of Honey～》中的狀況為例，直子和雅人只要不結婚不生孩子，亂倫是不是就OK了呢？我想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不行就是不行吧。畢竟，咱們從小到大都被告誡亂倫是絕對不可原諒的罪惡。不過事實上，在法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個成年人之間你情我願的近親性交，是完全受法律認可與保障的合法行為，而去年瑞士也開始考慮跟進，將直系血親的性行為(亂倫罪)除罪化。如果直子和雅人的禁忌亂倫發生在上述國家，可能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大作文章。
噢，對了，我不必逐一列舉歐美與日本情色工業中多到滿出來的亂倫主題商品了吧。我想很多人──尤其是男人──應該都知道我在說什麼。既然這類主題的商品(如Ａ漫和Ａ片)那麼有市場，應該就代表有很多人買帳。如果不能挑起閱聽者與消費者的慾望，亂倫主題的商品根本不可能情色工業中存活至今；既然它存活至今，那麼這就代表人們在滿口仁義道德的表象之下，確實對亂倫抱持著一定程度的興趣吧。雖然我們不能單因亂倫主題有市場就草率將之歸因於人們都對亂倫有興趣，但事實上亂倫的確是人類史上一直存在的現象。
另一方面，性別政治學者指出，基於優生學考量就立法禁止近親相戀與近親性交，根本和納粹時代的「優生限制婚姻」沒有兩樣。講白點，剝除一切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之後，亂倫法的核心價值就是擁有不良基因和遺傳性疾病的寶寶不應該出生。那麼，如果為了優生學考量而禁止亂倫是合理的，那麼被驗出遺傳疾病或先天殘缺畸形的寶寶，是否也應該為了優生學考量而被立法剝奪生存權呢？明知肚裡的寶寶有遺傳性疾病仍然決意生下來的父母親，是否也違反了優生學而應該被判刑呢？換個角度來問，如果一對直系血親願意結紮絕育、隱姓埋名、甚至遠走高飛而避免造成親友困擾，希望藉此換來「家人戀」的權利，他們的戀情是否能夠被允許、被祝福？
唉呀，好像扯遠了。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並不是要強迫推銷亂倫的除罪化。我想做的，只是藉由《蜜の味～A Taste of Honey～》這部作品來討論一下支持和反對亂倫的兩派意見。不過話說回來，或許我對直子和雅人沒好感，也不純粹是優生學的問題。我想，我之所以討厭直子和雅人，應該是因為直子的偏執、屎臉和自私，以及雅人對直子那種優柔寡斷的態度吧。至於亂倫的是非對錯，就交由各位自由心證囉。
最後補充一點：目前中華民國刑法第230條規定，與直系或三親等內旁系血親為性交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不過第236條也規定上述罪行屬於告訴乃論罪，如果「專屬告訴人」──受迫害的當事人或當事人血親決定不提告，則以不起訴處分。
P.S. 《蜜の味～A Taste of Honey～》的片頭、片尾、配樂和主題曲都好棒啊！劇情內容不提，光是這些我就要強力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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