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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夢見了一個美麗的混血兒之死。

 

他的名字太難念,所以從來沒有人會念。每次提到他,大家都習慣直接用「喂」或是第二人稱、第三人稱代名詞。沒有人知道一個十足老外臉的傢伙為什麼會在如此普通的台灣某地某所中學裡就讀,不過他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招惹指指點點的異物般的存在。關於他的過去,他從來不提,大家只知道他的父母很早就離異。他在這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傳統社會裡靠著只有他自己才曉得的方式把自己養活到今天。據說,他是混混。據說,他從小就做見不得人的下流買賣。據說。既然他自己都不說。

 

他從來不打算引人注意,不過眾人尖銳的視線從來不曾給他一絲喘息的餘地。他惜字如金,也不刻意為了融入同儕而對任何人主動示好,所以他從小就被冷落、被孤立、被嘲弄、被霸凌,像隻永遠回不了大海的綠蠵龜一樣被漁村頑童們翻了肚,在台灣火熱的驕陽下手足無措地任由頑童們戳來戳去。

 

 

 

 

小的時候,他只能像所有被霸凌的弱勢學生一般默默隱忍。進入青春期之後,外來人的血統使他發育得特別快,所以當所有中學男生都還是一副小屁孩德性的時候,他已經長成一隻大大隻的俊挺高挑美少年。

 

大家都知道中學校園間處處瀰漫著不管師長們如何壓抑也無法根除的青春賀爾蒙,而他又長著一張華麗至極的混血兒臉,所以女生們便開始對他瘋狂獻殷勤。說來諷刺,許多在他小時候跟其他男生一起找他麻煩的女生,現在都突然變成了他的粉絲團。

 

然而,即使華麗外表使他在校園叢林中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升,他仍然不去接近同儕,因為他心裡明白,女生們那些突然拔山倒樹而來的大量善意不是誠懇的接納,更遑論純真的友情,而是懷春少女對升學壓力的幼稚反抗以及內分泌與賀爾蒙的催化,才使得女同學們突然把他奉為白馬王子。他那張從小被人笑大的異人臉,並不會突然因為青春期而一夕轉為他最大的資產;如果真成了資產,也只是更加彰顯了那些女生的膚淺。

 

他仍然過著他神祕的生活。雖然他成了許多發春小女生的口耳相傳的傳奇,但除了每天十個小時與同學們坐在一起、呼吸同一個教室的空氣之外,他和班上的人還是沒有任何交集。他不粗魯野蠻,但也不彬彬有禮。他不冒犯任何人,但也不容許任何人涉入他的生命。

 

不過,校方顯然對這一切很有意見。首先,據說他是個不合群的混混。接著,他帶壞班上的女生,使她們無心向學、成績退步。更有甚者,他除了用來路不明的錢了繳學費之外,似乎還對校方徹底貫徹的一切禮儀、威權、階級、和輩份制度完全不當一回事。當他在走廊上和德高望重的師長狹路相逢,他會把那些擺明要索取敬意的老傢伙當作空氣。當老師把他叫到跟前來,他會毫不避諱地直視老師的眼睛,卻同時從自己的眼裡清晰透露出他出什麼也沒看見的神情。至於他那可疑的私生活和金錢來源,更讓所有潔身自愛的夫子們一想起來就顏面扭曲,整張臉彷彿在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裡摸到了整坨新鮮大便那樣臭。

 

不過,他和校方權威的正式宣戰,是接下來發生的事。

 

有天,一直全勤的他無故缺席了。隔天也是。後天也是。大後天也是。

 

接下來的某一天,班上的同學突然在課堂中被集合到升旗台前,莫名其妙地被全校所有教職員按職等高低輪番臭罵。責罵的內容不堪入耳,不過簡言之,同學們就是被當成狗般地大肆羞辱了一頓。

 

回到教室後,臉色鐵青的班長宣布,因為那個「他」,那個混血同學的緣故,全班都被連坐留級一年。

 

媽的,干大家屁事?他到底是去做了什麼貪贓枉法殺人放火天理不容人神共憤的事,嚴重到非得誅連九族,拖著全班陪他一起留級?

 

大家都以為不定時炸彈終於爆了。他一定幹了什麼冷血暗殺政府高官、連續強姦老弱婦孺、販毒逼瘋有名的影視明星,或是變態虐殺國小女童之類的勾當。

 

不過班長說,全班都被連坐,是因為混血同學得了全世界最權威的料理大賞。

 

比賽得獎?

 

比賽得獎不是應該張燈結綵大肆慶祝的事情嗎?為什麼會變成一個這麼嚴重的懲罰?

 

原來,他用他那個從來都沒人會念的本名參加了比賽。得獎之後,他主動搶在校方跳出來炫耀「得獎的是本校在校學生」之前作出聲明,嚴正拒絕從全世界蜂擁而至的媒體以「台灣某高某校栽培出來的餐飲高材生」頭銜稱呼他。

 

他說,他的廚藝是他這麼多年來靠著養活自己漸漸摸索出來的,參賽得獎是他自己的事,跟見獵心喜的師長無關,也跟長期以來只知拿錢教書、冷眼旁觀他被霸凌,卻在得獎的節骨眼自己黏上來沾光竊采的教育界無關。

 

他似乎對這點非常非常堅持。事實上,廚藝好也確實是他自己的事。

 

他說,如果媒體把他的姓名和他就讀中的這所學校扯上任何關係,他會立即放棄世界第一的獎項,或是主動退學。

 

然後,他就默默缺席了。校方在多次交涉失敗之後,便莫名其妙地將邀功不成的怒火轉向曾經跟他每天共同呼吸同一個教室的空氣的同學們,彷彿跟他同班就必須對他桀敖不馴的態度負連帶責任。(不要問我這種鳥事怎麼可能發生。這是我昨晚做的夢,不是社會紀實小說)

 

班長打了通電話給他,關心他的狀況。沒想到,電話中傳來的是遠比留級或退學更驚人的訊息。

 

透過班長的手機擴音,他彷彿像是要與同學們徹底訣別似的說:「我罹患癌末,從食道到肛門都爛光了。為了避免感染併發症,請不要接近我。我沒辦法去上學了。所以,再見。」

 

聽到他本人聲音的那一瞬間,大家還對這突發狀況不敢置信。這麼年輕,得什麼癌末?那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骨頭才會得的絕症嗎?從沒聽他說過自己有病,外表看來也一直很華麗,完全沒有那種從嘴巴到屁股全部爛光光的樣子啊!怎麼會這樣?騙人的嗎?

 

說真的,青少年得癌末,還嚴重到整副消化系統全部報銷,實在是八個宇宙外才可能發生的怪事,跟青春洋溢的中學生應該完全絕緣才是。真相到底是癌末,還是他罹患了什麼更加不可告人的骯髒隱疾、只能用癌末搪塞過去?他沒說。所以,沒有真相。

 

這個驚人的消息成了同班同學共同藏進時光膠囊裡的秘密;另一方面,校方還在因為他不讓人沾光而七竅生煙呢。

 

不久後,他就嫻熟地自己默默躲起來死了。全世界都不知道,而媒體當然也不知道,還正趁著話題退燒前如火如荼地炒作這個「超省話超神秘超帥氣超人氣的混血美男大主廚」的新聞呢。好個台灣之光,全國上下與有榮焉。

 

由於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同學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開始真正替他感到惋惜、才開始體會為什麼他會賭上一切拒絕學校藉由他的獲獎取得利益。

 

那個獎,那是他的最後一隻舞,是他燃燒了整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生命去向世界證明他曾經存在過的悲願。他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他的健康狀況,因為他不想要得到矯情的憐憫。他不屑乞求那些明明不是真心愛他的人看他快死了才拼命擠出來施捨給他的同情。他不屑取暖,反正他的一生從不曾溫暖。他的廚藝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東西,他的獎項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驕傲,難怪他誓死不容許任何貪婪的禿鷹(即使是校方高層)竊取他靠著自己的力量去得到的唯一珍寶。他究竟是怎麼搞得自己整套消化器官都爛掉,沒有人知道。不過回頭想想,讓別人知道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他的病,如同他的獎和他短暫且不燦爛的生命,都會如流星般短暫劃過天際,之後歸於虛無。

 

 

 

當世界終於知道他死了之後,班長決定率領大家一起靜坐抗議。同學們每天照常來上學,但是一到了教室就戴上口罩低頭靜坐,直到校方給個正式的交代為止。首先,這當然是為了抗議校方狗屁不通的連坐留級政策,不過嚴格說來也馬馬虎虎勉勉強強地稱得上是為了那個同學,為了那個已經躺在某個冰櫃裡無人認領、徒留硬梆梆的美麗外皮和腐爛的消化系統的混血同學爭取一點他再也享受不到的公道。

 

班上絕大多數的同學們都各自基於只有他們自己清楚的理由參予了班長的靜坐抗議。教室瀰漫著死寂。不過沒多久,幾個本來對混血同學一整個迷戀到不行、甚至自動上演爭風吃醋宮鬥劇的女粉同學們似乎便經忘記那張隨著生命消逝而火速退了流行的混血臉孔,轉而開始嘰嘰喳喳地躲在口罩下嘻笑討論韓國偶像團體中那些不花不美的花美男們究竟哪一個比較帥。

 

 

是一個美麗的混血兒之死。

 

 

夢醒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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