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柳川大人!」

三戶人家之外,賣二手遊女(妓女)和服的大嗓門阿梅一如往常地扯開喉嚨嚷嚷,

「今天怎麼這麼晚呀?昨夜上哪獵豔了嗎?找不到好姑娘的話娶我當老婆吧,一定夜夜把您伺候得快樂似神仙!」

多麼的有精神,相隔三間房外的雅子在屋內都聽得見。

「不敢、不敢,在下不值得阿梅小姐您託付終生。」

身穿樸素的深色著物、戴著笠的弁天微笑著輕快回應,一點也不以為意。

雅子沒聽見弁天的聲音,但是她知道弁天人一定馬上就到了;大嗓門阿梅每日例行的熱情告白,就像天天必定在大清早對著路人狂吠的獅子丸一樣,在這個長屋街坊裡,比任何時鐘或靈媒預言都還來的準。

另一方面,站在門口等待弁天的布莊大小姐自然也見識了阿梅不倫不類的問候方式,隨即嫌惡地用繡滿金色花樣的袖口掩住口鼻,彷彿阿梅的聲音會散發出什麼瘴癘之氣,污染了整片天空的純淨。

雅子看著大小姐戲劇化的反應,悄悄翻了個白眼。

如果嫌棄長屋町人們的不雅,為什麼要來這裡弄髒自己呢?阿梅說話是大膽了些,不過人家出身吉原遊廓,從小便生活在男歡女愛、真情假意的世界。在那樣的地方,故作矜持是無法存活下去的。長屋裡多得是像阿梅那樣身不由己,卻強顏歡笑的牛鬼蛇神,如果清白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看不慣這種低賤的世界,應該飛回自己的枝頭當鳳凰,而不是跳進一窩麻雀裡,然後才趾高氣昂地恥笑他們的卑賤才是。

果然,阿梅的聲音帶來了令布莊千金望穿秋水的弁天。

他在門口摘下了笠,不即不徐地對布莊大小姐彎腰行了個禮。

「啊,柳川大人……」大小姐冷若冰霜的銳氣瞬間融化,嬌聲低吟。

弁天抬起頭來,剎那間大小姐眼冒金星天旋地轉。若非顧及身為江戶城中有頭有臉的未婚千金,她是多麼的希望往前一攤,暈厥在柳川大人挺直的胸膛裡。

瞧,雅子給柳川秀人起綽號叫「弁天」不是沒有道理的。

弁天,也就是弁才天,不只是日本神道七福神中保佑信徒發財的神明,也是佛教及印度教中主司智慧、音樂與藝術的美麗女神。柳川秀人生得俊美,五官深邃;瞳色較常人略淡,在陽光下如同發光的深色琥珀,不論男人女人,通常一旦對上了視線,就像被弁天大神的光芒定住了一般,沒辦法輕易移開。

簡言之,能夠配得上這種綽號的,必定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這就是為什麼雅子叫他弁天。

「本店承蒙大小姐厚愛,在下不勝欣喜。您囑托的人偶已經完成。若大小姐不嫌棄,是否可請您親自入內審查是否滿意?」

弁天行雲流水地吐出不屬於長屋街坊的文雅語彙,並像輕拂薄紗般伸出修長的手掌,五隻指尖指向店內。大小姐紅著臉蛋,順從地飄進她原本不屑一顧的雅子之屋,背後的老人阿吉也趕忙收起紙傘跟了進來。

雅子又翻了個白眼,趁大小姐飄近置有大木盒的桌子前靈活地跳了開來。

「在下有失遠迎,讓大小姐在外久候,實在抱歉。請問是否需要一壺粗茶,稍解乾渴?」

「是……當然,奴家已經口渴多時了。柳川大人如此體貼,奴家恭敬不如從命。」大小姐可能是被自己心中的野火燒著了,突然「口渴多時」了起來。

弁天轉頭看了一眼雅子,雅子便嘟起嫩櫻色的小嘴轉頭去泡她早就說過要泡的,大小姐認為「裡面一定有沙子」的漢人茶。

「奴……奴家請您依照奴家的畫像製作的人偶,已經順利完成了嗎?」

一個早已得知答案的問題。通常這就是思春期的姑娘家心不在焉或是小鹿亂撞的証明。

「是的,」弁天打開盒蓋,輕輕取出坐在盒中莫約半個姑娘高的人偶,「謹遵大小姐吩咐,人偶的樣貌完全仿照大小姐尊容製成,請過目......」

在一邊泡著茶的雅子靜靜聽著這段唱戲似的做作語言,心裡的一股鳥氣差點沒衝上腦門,在她頭頂生煙。

虛偽。
虛偽至極。
這就是為什麼有錢有勢的人家真的很討人厭。

方才表示不屑入口的茶,現在只因弁天一句話變得渴求不已。方才作勢不屑進入的屋子,現在只因弁天邀請,就歡歡喜喜地走進這裡。這個大小姐要的根本不是弁天的人偶;不,這個大小姐要的,從頭到尾就是弁天吧。

雅子看著壺內的茶葉緩緩舒展開來,接著將漢人茶輕輕倒進弁天留在店鋪裡的白瓷茶杯,杯內只有淡雅飄香的茶,沒有一粒沙子。她看在弁天的份上,裝作若無其事地上前奉茶。

「柳川大人您真是匠心獨具、觀察入微啊!瞧這人偶,穿的正是奴家初次與您初次邂逅時身著的淡藍色友禪,這是奴家最喜歡的顏色啊!」

雅子將茶杯輕輕放在大小姐的夢幻泡泡涵蓋範圍之外的桌上,但是口渴多時的她並沒有看見。

大小姐所謂的初次邂逅,發生在前些日的正午。

當時在雅子的門外不遠處,有位身著淡藍色友禪的年輕女子正當街痛罵跪地求饒的隨行老翁和兩位轎夫,引來一陣圍觀。女子發怒的理由是轎子太顛,坐起來不舒服,一定是不長眼的老翁和沒看路的轎夫打算弄翻轎子內身嬌肉貴的她,讓她玉體違和,不克至戲院看戲云云。雅子記得那位穿著微微反光之高級綢緞的女子發著脾氣時,其尖銳的罵人聲跟三屋之外賣二手和服的大嗓門阿梅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時,弁天正巧剛剛送完客人訂製的人偶,意外走進了這幕完美展現主奴之分、貴賤之別的即興野台戲裡。

大小姐瞥見了弁天,隨即驚為天人地丟下跪在地上的奴才們,不顧他們不敢擅自起身的忠誠,便逕自尾隨弁天進了屋裡。在她得知這家連個招牌或名稱都沒有的店裡賣的是人偶之後,馬上委託弁天照她的模樣用最上等的素材製作一個小一號的她。

說是雅子心眼小也好、說是布莊千金表裡不一也罷,總之大小姐在弁天人前人後的差異,只讓雅子覺得可笑。

「這……這不是奴家唇邊的小痣嗎?唉呀,真是羞人,柳川大人竟連這點小細節都注意到了!奴家僅與您見面一回呀!」

戲還在上演著,大小姐興奮的語調將雅子從記憶中拉回現實。

「是,在下斗膽,竊將小姐個人的風姿加在拙作上增色了,還望小姐見諒。」弁天不知是真情或是假意,總之如流水般順暢地和大小姐對著戲。

雅子歪著頭將目光轉向被戲包圍在中心的人偶。

的確,人偶做得非常精緻可愛,而且簡直就是它主人的小一號翻版。說是翻版,又不如說像是刨去了主人臉上一切勢利、虛偽和做作的醜陋痕跡之後留下來的清純模樣。布莊的大小姐如果不是這麼盛氣凌人,應該就像那個人偶一樣,是個穿起淡藍色和服時十分討人喜歡的可愛少女吧。什麼大小姐就不能像弁天的人偶那樣充滿純淨的氣息?如果大小姐變得和人偶一樣討人喜歡,是否本身也會變成人偶呢?

人偶的櫻桃小嘴邊,如大小姐所說的輕點著一顆顆俏麗的美人痣,不近距離仔細端詳是不會注意到的。自然,小姐第二天托人送來讓弁天臨摹參考的畫像裡,並沒有畫出這個不起眼的小黑點。

雅子不得不佩服弁天的觀察能力。面部特徵和體型構造就不說了,他到底是如何憑著一面之緣記下那麼多關於大小姐的細節,甚至連他理當從沒見過的、大小姐溫婉可人的另一種神色都能詳盡捕捉?莫非是他淡色的眼睛能看出常人容易看走眼的枝微末節?只是一面之緣,就能牢牢記下對方一切特徵的弁天,是否也已經對身邊所有人的身體瞭如指掌?

雞皮疙瘩站了起來,很快的又平了回去。畢竟,藏污納垢的長屋裡什麼怪人都有、什麼怪事都會發生,沒什麼好驚訝的。雅子的確和其他同齡的女孩一樣天馬行空,但是還沒嚴重到不切實際的境界。

「想必柳川大人在製作奴家的人偶時,一定投注了許多感情與精力吧,」布莊大小姐沉浸在自己的夢幻泡泡裡,「那麼,請問這個人偶值多少錢呢?」

「如您不嫌棄,素材加上製作,共黃金二十兩。」

弁天依然優雅自得的開口。

此話一出,雅子馬上「噗」的一聲差點沒笑出來,而僕從阿吉則「喔~~」的一聲發出半不敢置信、半欣悅臣服的低聲驚嘆。

二十兩黃金,可以養活一戶勤儉人家一整年、讓一整排長屋
裡的町人過足好幾天的帝后生活了。即使是吉原遊廓裡高不可攀、豔冠群芳
的花魁太夫,只要能拿出七兩,也是可以一親芳澤的。由此可知,
雖說當今的江戶正是百花繚亂的富足盛世,二十兩黃金這個數字,
也絕對不是普通人膽敢隨便開口的。

「這裡是二十兩黃金,僅此回報這個完美的人偶。此外,奴家感念大人的辛勞,額外奉上區區三十兩,不成敬意。」大小姐紅著發熱的臉蛋,從懷中取出布面發亮淡藍色小包,將裡面黃澄澄的五十枚金幣像是沙石一樣地倒了出來。

不愧是提供民生必需品的布莊裡名符其實的千金大小姐,一擲千金時果然氣魄不凡。或許,這就是她慣以顯示自己的出身與價值的方式吧。

「是,」弁天挺起腰桿站得筆直,對大小姐露出令她渾身酥麻的微笑:「承蒙大小姐的厚愛。」

他邊說邊將一隻手繞到身旁雅子的背後,用五個指腹按住雅子的腰帶作為暗示,

「謝謝您的光臨!」雅子和弁天一齊深深的鞠躬,長久不起身。

不起身,直到受禮的對方離去,這是基本的禮儀,也是最優雅的送客方式。

「那……那麼……奴家還會擇日再來!」

豆蔻年華的大小姐像是被戲子迷惑的癡情戲迷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這句話,之後便嬌羞地雙手捧胸,小碎步跑了出去。身後的老翁阿吉差點反應不過來,連忙將裝回人偶、底部寫著「柳川秀人」四個字的木箱抱個滿懷,趕緊跟了出去。

戲劇結束。假惺惺的濃稠氣氛鬆散開來,一個劇中人和一個旁觀者直起了身子。

「弁──天──!」

雅子大喊,一把抓下放在桌上的茶杯,將還沒被碰過就已經先冷掉的漢人茶一口飲盡。

「是的,房──東──小──姐──?」弁天愉悅地學著雅子的語氣回應。

雅子吸足了一大口氣:「你你你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明知今天這個勢利鬼是完全衝著你的美色來的,為什麼不早點來跟她你儂我儂啊?她剛剛可是毫不留情的把我和這裡數落了一頓哪!本姑娘雖然一窮二白,但好歹還有點武家之女的尊嚴,我可不是被生來薰這種虛偽銅臭的啊!你想用美貌勾引思春的富家子弟,可以去戲班子或是陰間茶屋(男娼院)啊!這裡是長屋,但不是賣弄皮肉聲色的吉原遊廓!」

說話帶刺,毫不留情。這就是雅子。

「對不起對不起,雅子小姐請息怒。今早我有點事情擔擱了,請問弁天該如何向雅子小姐賠罪呢?」

弁天的臉上仍舊浮現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身形高挑的他稍稍彎下腰,用琥珀色的眼睛望著矮不隆冬的雅子圓圓黑黑的大眼睛,充滿誠意地自請陪罪。

老實說,如果是一般人,不論男女,被一個十六歲的姑娘家用這樣粗魯的措辭消遣的話,是絕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吧。弁天究竟為什麼如此好脾氣,雅子實在不懂。本來雅子是想故意激怒方才演戲演得儀態萬千的他,兩個人來玩一場元氣十足、十足長屋町人風的大吵大鬧,不過看樣子也沒得玩了。弁天這個怪人根本不可能被激怒嘛。

不懂。什麼都不懂。打從雅子認識弁天──柳川秀人的第一天開始,直到弁天漸漸由疏離變得友善,甚至最後主動要求向雅子租下這棟一點生意價值都沒有的破舊尾端長屋,弁天都神神秘秘的,如非被問話,否則關於自己的事情是一概絕口不提。

雖然街坊們都知道雅子和人偶師傅是朋友,以為兩人多半已互許愛意或者私定終生,但是雅子其實只知弁天原名柳川秀人、長相俊美(噁!)、年齡二十五、沒別的朋友、是個好脾氣的怪人、專長製作人偶、必要時身手非常矯捷,如此而已。除此之外,雅子並不敢誇口自己「真的」認識這個被自己戲稱為弁天、因租屋關係天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共處一室的男人。

也就是說,雅子對於弁天的了解,未必會比街坊間包打聽的婆婆媽媽們多到哪裡去。

雅子本以為自己毫不在意,也從不自認是個沉迷於探聽人家隱私的淺薄女人。但是,弁天實在是太神祕,除了禮貌上的應對進退之外,幾乎無法從他的言行舉止中讀出任何絃外之音。這麼一來,仔細想想就能發現事情似乎不像表面看來上那麼輕鬆寫意。

當弁天的朋友,總覺得太自在、太沒有負擔、太沒有真實感。可是,只要是人,都是背負著罪惡和痛苦的吧。或許弁天習慣不給他人添麻煩,自己一個人在黑暗的道路中前進,但是雅子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

男子漢之間的友情,就是要互相負擔對方的重擔、歡迎對方給自己添麻煩、臉上沾滿對方噴出來的鮮血替他療傷止痛、為了彼此的需要兩肋插刀在所不惜才是。雅子雖然不是男人,卻也曾在幼時從身為武士的父親那裏繼承了這樣的想法。

「雅子大人請降罪?」弁天仍舊笑著。如果是剛剛那種思春的千金大小姐,早就被這種正從清俊小白臉型過度到穩重美男子型的深奧笑容弄得粉身碎骨隨風飛了吧。

哼!美色攻擊無效!本姑娘不吃這套!

「告訴我關於你的三件事,我就原諒你。」

雅子試探性地開出條件。她知道說不定弁天會裝傻、拒絕,或是真的透露出什麼不可告人的恐怖秘密,不過雅子不是被嚇大的,他願說當然好,不說就拉倒。反正她沒什麼損失。

弁天先是垂下了睫毛,看來像是在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再度抬起頭看著雅子時,輕鬆的表情已被認真的表情取代。如果不怕被活活淹死在他的淡色眼睛裡,仔細一看,還能發現很小很細微的悲傷殘跡。

「妳想知道什麼呢?」弁天緩緩問道。

看見了!

就是那個,殘留在眼睛深處的、憂傷的碎片。

一定有,一定有的,一定有什麼弁天一直獨自忍耐著的事情。只是,該怎麼在不戳到他痛處的前提下把碎片拾起來拼湊呢?

「你願意說嗎?」雅子故作輕鬆地掀開架上從昨天下午一直蓋到方才的白布,

「我不是要逼你喔。你可別跟我說完秘密之後像個被欺負的娘們一樣哭著跑回家,從此剃度遁隱了喔!」

說話的同時,雅子故意背對著弁天,小心翼翼的把他帶來放在店裡的各式人偶排列整齊,將幾個髮絲因掀起白布而被弄亂的市松用手指整理乾淨。

「不會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呢?」弁天又笑了。悲傷的碎片沉入琥珀色的深處。

彷彿「隱藏」已經是駕輕就熟的習慣。

淺淺浮出之後深深沉入,只在一瞬之間。

雅子將客人預約在今天稍後前來取貨的幾組娃娃放進個別的箱子裡,繫上雅緻的黑色繩結。接著,她想起了今早第一個客人對她的長屋的不屑、想起了弁天每天早上都得從離城內市集更近的獨戶町屋住所,走來相對較為偏僻、龍蛇混雜的長屋。

這是雅子從認識弁天以來第一個想問的問題,或許,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租我的房子?」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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