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無月的清晨,初陽乍醒。吸飽昨夜寒氣的晨露,在河邊草叢中的野生桔梗花瓣上凝結成珠。露珠滴下,打醒了縮在花下的橘色小野貓。貓咪打了個大呵欠,起身拉長前臂,弓起臀部,不疾不徐地伸了伸懶腰,隨後抖了抖身子,鑽出草叢,輕快地往街道上跑去,迅速地消失在附近的屋角。

早在太陽正式升起前,公雞便已飛上河邊長屋的屋簷,精神豐沛地啼個沒完沒了。不過,真正有本事吵醒長屋裡的雅子的,是隔壁大叔家那隻老是愛在大清早對著路人狂吠的雜種狗獅子丸。

長屋末端的房子內,睡相不佳的少女雅子像隻燙熟的蝦子般縮在厚棉被裡,卻露出了繫著小鈴鐺的右腳腳踝。

事實上,當獅子丸發出今早第一吠,雅子就已經遠離夢境了。只是,她很頑強地拒絕清醒,寧可賴著床多和棉被溫存多久算多久。然而,當獅子丸對著第六位經過的路人──肩挑蔬果往市集方向快速走去的早起菜農吠完了之後,雅子終於放棄抵抗,戲劇性的啪的一聲用雙臂翻開棉被,將巴掌大的白嫩瓜子臉縐成一團,從被窩中不情願地坐了起來。

小橘貓東竄西竄,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河邊長屋的最後一間前方,也就是雅子家門口。獅子丸,長屋最底端倒數第二戶人家的狗,理所當然地把目標從路人轉移到貓兒身上,暴跳如雷地對著貓兒齜牙裂嘴起來。

小橘貓沒有要逃的意思。獅子丸固然兇猛,但是無論牠再怎麼往前撲,也扯不壞主人拴在他頸子上的狗鍊。所以,貓兒就得寸進尺地在雅子家門口這麼慵懶一躺,伸長後腳開始舔起自己的毛。牠早就學會不把牠宿敵的忿怒吼叫放在眼裡了。

屋子裡,區隔私人住所與店鋪的老舊拉門被刷的一聲拉開,此時已經穿好縫補過的棉布小袖的雅子,一邊毫無遮掩地打著呵欠,一邊踩著咯吱咯吱叫的木頭地板來到她作生意的地方。

不,與其說是她做生意的地方,不如說是她租給人家做生意的地方。

雅子是長屋最底端的屋子的女主人。這間破舊不已但在補強後尚堪居住的屋子,是雅子的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產。

雅子的父親是個被撤了頭銜、負罪切腹的前武士。從雅子還小的時候開始,父親便帶著自幼失恃的女兒住進低等武士和庶民同住的長屋,窮困潦倒的結束了餘生。即使在他闔眼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他的女兒和隨時可能垮下來的破屋子將何去何從。

不過,那些都是雅子小時候的事情了。雅子繼承了武家之女的堅毅,不會動不動就多愁善感地讓這些過去影響她的情緒的。

雅子打開了店鋪大門,大大口地吸進迎面而來混著溫暖陽光的第一口空氣,接著毫無意外地隨即看到小橘貓,以及一旁像吃了爆竹似的獅子丸。

「小貓咪,你又來啦?要吃東西對吧?」

說著,雅子從袖子裡拿出彷彿已經是習慣性地準備好的竹輪,

「真沒辦法,既然你每次都來討食,乾脆給你取個名字好了。就叫你橘之助吧。哪,橘之助!」

雅子蹲下身來,把竹輪遞給被她取名為橘之助的貓兒。

貓兒靈敏地從雅子手中咬過竹輪,接著彷彿是在向獅子丸炫耀似地回頭看了牠一眼,隨即蹦蹦跳跳地跳上對面人家的屋頂,很快就不見蹤影。

「我說獅子丸啊你……」

正當雅子一手撐著自己的膝蓋準備起身,她的話就被別人的聲音打斷了。

「喂,寒酸丫頭,柳川師傅呢?我的人偶做好了沒有?」

雅子抬頭一看,眼前的年輕女孩跟自己一樣莫約是二八年華,語調中卻明顯充滿著高人一等的尖銳,勢利的氣味就和她穿著的綢緞和服上的友禪色彩一樣濃厚。

「啊,不好意思,您是中村布莊的千金大小姐吧。您的人偶已經做好了,我這就去拿來……」雅子堆出滿臉笑容回應。

別搞錯,這份禮貌可是看在那位千金口中尚未出現的「柳川師傅」的份上,才勉強擠出來的。若是長屋街坊或是附近吉原遊廓的人用這樣看不起人的口吻和雅子說話,不論男女,雅子不撲上對方痛揍一頓的絕不會罷休的。

雖然名叫雅子,卻不是那種琴棋書畫的優雅大小姐。或許也是從小就沒有母親來教養的緣故,所以沒學好如何當個溫柔婉約的姑娘家吧。

「真討厭!免了。我在這等柳川師傅來!」布莊千金皺起精心修整過的細眉,直接了當地回絕。

雅子圓圓的大眼睛不悅地抽動了一下,接著生硬地硬將嘴角往上拉:

「那麼請小姐到店裡來休息一下,相信師傅很快就會來。我去給您沏一壺茶……」

「免了免了!如此寒酸的姑娘,泡的茶裡一定有沙子吧。我要是口渴,還怕沒廉價爛茶喝嗎?阿吉!」

千金大小姐看也沒看雅子一眼,只是叫了一聲身邊老翁的名字,老翁便迅速撐開彩繪花俏的紙傘,將握著傘柄的乾枯雙手向上伸得筆直,替他家大小姐遮陽。

「是嗎,抱歉,只好委屈您了!」

雅子轉頭走回店裡,背對著那位千金大小姐扮了個醜不拉嘰的鬼臉。她的腦海中閃現自己掐住那個勢利女的脖子,掐得她雙手亂揮噎噎亂叫的蠢樣。

死弁天,等你來了本姑娘一定連她的份一起把你揍扁!

雅子一邊這麼想,一邊踮著腳尖將底端寫有「柳川秀人」四個字的大木盒從架子頂端抱下來放在桌上。

柳川秀人,也就是大小姐口中的柳川師傅,以及雅子口中的弁天。

弁天有個怪癖,他不像其他工匠達人習慣將自己的姓名留在作品上。相反的,除了他獨特的精緻做工之外,任何會在作品上透露作者身分的蛛絲馬跡,他都會刻意避免。這倒也不是說他不願對自己的作品負責,或是他的作品只是毫無價值的三流貨色。對於這項奇怪的習慣,雅子並不是很清楚來龍去脈,只知「柳川秀人」這四個字,是不會輕易出現在任何能夠長久保存的東西上的。弁天難得會在木盒上簽名,想必是布莊千金大小姐的任性要求使然吧。

總之,弁天是個怪人。怪人有怪癖,不是什麼新聞。

盒子在桌上放好後,雅子用一隻手撐著努力不垮下來的臉蛋,杏眼圓睜地直瞪著門外大小姐身旁的道路,彷彿這樣瞪著,至今仍未豋場的人偶師傅柳川──弁天,就會即刻出現。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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